那是七十年代末,有一晚突然看到电视里播放长春电影制片厂摄制、唐山市京剧团演出的现代戏《节振国》,感觉说不出来的舒服,当时不知是怎么回事,后来能用文词儿形容的时候,那原来是一种文艺吹来一丝春风的应有反应。看惯了样板戏,猛可看了这么一出,过后竟然一句半段地哼了起来,可能是牛皮记性好,也可能是白纸染墨洗也洗不掉的道理吧。一个师傅对我说:出来了出来了。我说:对,全是老腔儿。这是落下的病根儿:逮着一句没时没晌地咧咧,多是不由自主。那程子,我就整天是“你与我做夫妻已有十载”,“非是我不肯把实话讲,说出来唯恐怕老人你心伤”,“难道说咱穷人命里该当”,“我好比失群一飞鸟,我好比断线一风筝”,“节振国节振国飞檐走壁,游击队游击队专打游击”,“感谢你毛主席的好主张”等等,全不成段,有腔无词有词无调有调无词间杂在一起而乐得嚎放不已,特别想,特别地想再看上一回,重点记记词腔,但是,一直没有这个机会!
这么多年来,时不时地想起这件事,时不时地哼哼这几句。越是想看越看不到吧思想就越开小差,其间,产生了很多想法。
我想,我可能是个地方英雄主义者。对于本地区的英雄,希望他们能耐特别大,在同行中就得是头一排的,这样感觉特别提气,顺气,昂扬出一种豪气。比如,节振国是当年的抗日英雄,他的事迹很少有人与之相似:抗战初期就拉起工人游击队,既不是城市暴动像广州起义那样,也不是光搞罢工像安源的那样,还不像秋收起义那样的农民暴动,他是别人较少走的革命道路的典型,在中国革命史上,似应占据自己的一页。学党史时想这个问题,学政治经济学时也想这个问题,学经济史时也想这件事,狠狠地不服气。后来由于工作关系,要向客人介绍风情,说到人物,不管挨不挨得上,我都要提到节振国。从南到北从古到今,必是这样。比如从黄帝大战蚩尤,伏羲开疆立业,尧帝出世称雄,秦始皇小巷出生,赵武灵王胡服骑射,荆柯壮别刺秦,说粗点刘备张飞赵云微史,杨延昭姚期三关把镇,赵三多义和神拳,景廷宾扫清灭洋,大刀王五力扶变法,孙禄堂拳台灭倭,再粗点到李大钊传播马列,李石曾王国光办留法预科班(刘少奇蔡和森等就学),马本斋回民支队,节振国工人游击,朱老忠(不知原型是谁)魏强(魏树怀)董存瑞,一直到小兵张嘎(赵波),还有鹿钟麟逐走清末帝,何基沣扬威喜峰口,佟麟阁浴血泸沟桥,孙连仲血战台儿庄,再加上近百年的张之洞冯玉祥孙连仲冯国璋徐世昌张作霖曹琨韩复榘李莲英,大概还有窦尔墩武二郎李向阳唐成徐九经,反正一说起来就刹不住车,这不现在又刹不住车了?有时对方可能听得不耐烦,要不然也不会说你们北方人就知道打仗。总之吧,反正我就是认为,节振国跟那些革命的烈性的前辈慷慨悲歌的死士有某种关系,他“有本事,会武术”,能把煤黑子兄弟拢在一起跟鬼子拼命,死都死在战场上,他不是英雄谁是英雄?他既然上了戏,就该总能站在舞台正中间儿!所以,我没法撂下《节振国》,可是我看不到它!
我想,我可能还是个历史真实主义者。既然他有这样的特性,那武装革命史就得有他的地位,但是这个典型并没受到足够的重视。《节振国》成戏于1958年,1965年拍成电影,其影响不能说太小,从其思想内容上看,完全符合星火燎原枪杆子夺权党指挥枪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等一系列谆谆教导,是一部非常深刻的戏呀。但是,让我不服气的是,它没被重视却在别处看到了影子。每当我看到后出来的《杜鹃山》,就忍不住联想起来:看到柯湘刑场斥敌,就想起节振国“赵各庄一万三千挖煤汉,量你们有胆也不敢抓”;一听“党指挥枪你千万也不能忘”,就想起“胡大哥我听你的!”“不是听我的是听党的!”;一看雷刚站在柯湘旁边聆听教导,就想起胡大哥站在节振国旁边观察启发的场景;一听铁窗训子,就想起干娘的“难道说咱穷人命里该当?”的“天问”;每当我听到雷刚“党啊,指路的明灯,你今在何方”时,就想起节振国的“胡大哥你是我心中灯一盏,胡大哥你快来做我的引路人”;每当我唱到“温其久出身豪门心地肮脏”时就想起“夏莲凤他根子不正啊”,等等。当然两戏有不可比的环境,但我总觉得节振国的成长道路特别自然,在那里革命真正是穷人自身的需要,一九三八年的事,节振国是真人真事,他从衡水故城老家逃荒到唐山赵各庄矿并战死在那里,《节振国》正面反应了工人武装革命的历史,我想不通当时为什么这戏没进了样板,当然这是那年头的想法,要真的样了板还不知改成什么样呢。所以我短不了在看到听到样板戏时就这样想,我不是撂不下《节振国》,可我就是没地方再看到它。
我想,我还是个艺术真实主义者。每当我听到温其久“党代表是矿工生长在安源”时,就想起当年学大庆赶开滦我到赵各庄矿跟老板子到地下几百米深的掌子面去的情景。同去的还有一位女士,被老板子(矿工师傅)很不客气地拒绝在井上,我问他这是为什么?他说老辈传下来的女人有不洁之物,下井会带来不吉祥,其实他理解是早年井下镐刨筐背全是裸身,怎么可能让女人下井?不知南方的矿是不是工作条件好些,我怎么也想不通家里三代挖煤的自己作为女生就能也是矿工,不但被认为是矿工,还在说“秋收暴动春雷动,明灯照亮我心头。才懂得翻身必须枪在手,参军入党要为那天下的穷人争自由。”每当想起这些,我就想说,要是赵辛跟她的身份换换个儿就好了。但是,戏中为了突出女生,她也成为矿工并成为历史的真实的话,那就要改变当年矿井下采煤工作条件,大家在课本上看到的那个骨瘦如柴嘴里咬着油灯四肢爬行头上勒着绳子后面拖着沉重的煤筐的裸体男童的照片,就应该变成靠想像创作的油画,那我真的要松一口气了,为我们并不曾那样屈辱不堪沉痛不已的历史!或曰:要是女生在井上呢?也该叫矿工吧?但愿如此!据了解,当年矿区的女人,只负责在矿门大外巴望出井的男人中有没有自已的亲人!当然,《杜》剧是非常好的戏,我也常常捏着嗓子唱“杜鹃山山高林密回旋有余地”。我只是说,每当这时,我更撂不下的是节振国!
今年春节刚过,看到了就买回来了《节振国》VCD,撂不下的,终于能看到了。这些天,就想那些老问题,又生出新的感受来。
我想我还是一个建设有地方特色的京剧主义者。能够细看反复看掐着一段循环地看,更得给《节振国》叫好。因为是真实故事,情节可信度很高,地方特色尤其可道。冯老兰欠耿总管十个大洋,挂队之后耿要他复工,他宁可让亲生女儿小兰抵债也不肯复工;节振国卖了祖传宝剑抵给耿总管救下小兰,说“天大的事儿有我节振国”;挂队后矿工衣食无着节振国领人抢煤场;卖剑后让媳妇“带挂鞭炮来,大年三十儿我要嘣嘣晦气!”
节振国猜到胡大哥是共产党就说“那我就在党啦”;整斗的大洋送上门来,节振国要耿总管“把你的臭钱往外搭”,落地一块也要远远扔了;节振国杨小霖夏莲凤结拜真是那股子义气;说打就上见火就着,许多地方都透着冀东民风,看着就很亲切。
我想,我还可能是个艺术的合理传承主义者。这回要说说词曲和唱念了。其实《节振国》抓人让人魂牵梦萦的,就是那优美的唱腔和民俗化的对白。所有唱腔保持着传统风韵,没有某些现代戏过于强调刚强的生硬,既有现代戏适宜的节奏,又有京剧特有的悠扬,有些拖腔非常优美,比如节振国的“我与你做夫妻已有十载”,皮鞭、只打得等处的上滑音用的非常得宜,峻俏挺拔。“刀劈鬼子离家门”,节奏错落有致,情绪张弛适度,很好地表现了节振国身处险境心急情迫的思想感情。刘玉兰的唱腔严谨细腻,很适合她明理贤淑正直善良的性格。冯老顺的唱腔虽然不多,但给人印象很深,忠厚老实,深刻沉重。念白独具特色,既清晰明白又韵味十足,有的字还上口,充分运用了韵白的神韵,三分韵七分字,气不断意真切,不同人物各有风格,兼有生活的真实的表现力和戏曲的自然的感染力,唱念浑然一体。介于传统戏和样板戏之间吧。我想这应该成为编演现代戏参考的重要标本。这些演员,唱念做打俱佳,特别是张海涛和耿苓秋,嗓音清亮圆润感情饱满激越,真的不让那些名角,这出戏上场的有百十来人,个个不软。这也是我割舍不下该剧的主要原因。一个市级剧团,有这样的好角和这样强大的演员阵容,真是难得。看了以后,还是撂不下这出戏,所以涂抹这些。为了怀想他们,我把演职员表抄在下面:
编剧: 唐山市京剧团
唱腔设计:徐荣奎
演出:唐山市京剧团
节振国:张海涛
胡志发:王长山
杨小霖:金鸿森
刘玉兰:耿苓秋
冯老顺:周杰英
杨大娘:阎俊英
滨 田:邓玉峥
耿三合:冯振华
夏莲凤:任正春
马老三:孙鸣昆
韩永年:胡春连
小 季:王少英
麻子李:任益庭
赵铁牛:赵经义
冯小兰:穆苓云
王永刚:郑福生
小山东:王和元
周贵山:宋福寿
小斗子:李爱国
二 祥:赵文江
管 家:司林海
曹长甲:马福庆
乙:刘世继
丙:宋耀田
凤 生:杨宝罗
警 官:杨子江
特务甲:王少甫
乙:叶银华
有机会的话,请大家好好看看这出戏,它会给人享受和思考。
本贴由牛皮大士于2003年3月01日22:55:48在〖中国京剧论坛〗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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