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濩先生(1910~1988)是深得余(叔岩)氏三昧的余派传人,他在二十一岁时就与京
剧大师梅兰芳先生在杭州同台演出了《四郎探母》,然而那时他只是一位酷爱京剧的名票, 随后又投请诸多名师学艺,向益友请教,终日勤学苦练。功夫不负有心人,由此他技艺大增,二十八岁时就由票友下海任专业演员,成为京剧余派老生巨擎之一,在京剧界内享有较高的声誉。他出身于文人官僚家庭,(清末宣统皇帝博仪的老师陈宝琛是他的堂伯。)受家庭影响,幼年时即开始从师学古文,熟读经史,后又博览群书,因此有很高的文学修养,有时在教戏之余,常常会给我讲解一些古文和诗词,这些作品,虽然有些我曾经读过,但是经过他的分析指点,又有了深一层的理解。他对唐诗也甚是熟捻,有些名诗能倒背如流。足见先生文学基础之扎实。他曾先后编导了《窃符救赵》、《铸剑》、《黄魏争功》、《斩祢衡》、《孙安动本》等剧本。《斩祢衡》系继《击鼓骂曹》之后接连着演,是写曹操令祢衡去荆州劝说刘表归降,实乃借刘表之手杀之,但为刘表识破,刘便遣祢衡去江夏见黄祖,黄祖宴请祢衡,祢衡酒醉口吐狂言,目中无人,且当座藐视黄祖,遂被黄祖所杀。20世纪50年代中期,先生在上海华东实验京剧团时曾与李玉茹、王金璐等名家合演剧目名为《割发代首战宛城
打鼓骂曹斩祢衡》一台戏。《孙安动本》则是先生在山东省京剧团时自编自导自演的戏,不同于中国京剧院的演出本。此外还与其他名作家合编了《气壮山河》(即《于谦》,他担任执笔)和现代京剧《花明山》等。晚年他又改编了余派名剧《搜孤救孤》以及编写完成而未演出的《方腊颂》和《青冢埋香》等。他的教戏方式更是“学而不厌,诲人不倦”,既有实践,又有理论,不论是对专业的或对我们业余的,都是严格要求。他能编、能导、能演、能教,这在京剧界并不多见,京剧《战太平》则是先生生前经常演出的优秀传统剧目之一。
京剧《战太平》的剧情是写元末名将花云辅助朱元璋之侄朱文逊镇守太平城,被北汉陈友谅遣将暗袭而失守,花云本拟杀出重围,但朱却坚持要去保护家眷,遂贻误战机双双被擒,朱贪生怕死欲降陈,却被杀,花云则不为陈所利诱,拒不投降,在法场上更挣断绑索,夺得双刀继续战斗,最后身中乱箭,自刎身亡。这出戏和《定军山》、《珠帘寨》、《南阳关》、《镇潭州》等戏一样,是一出唱做并重、很吃功夫的靠把戏,且该剧翻高的唱腔有八句之多。是其他剧目所罕见,其中有一句“站的是(喏)你老爷将花云”的“的是(喏)”还是唱到高音i的双嘎调,如果是低唱,也要唱到5音,故若演员没有一条高低自如的好嗓子和深厚的武功基础,是动不了这出戏的,为此很受京剧观众们的喜爱。但是此剧也存在着一些缺陷,尤其是在花云被俘后的部分唱词,实有损于花云的英勇形象,虽然行家们曾经对此作过整理,先生也先后改过多次,但是他纵观全剧,感到尚有继续修改之必要,后因“文化大革命”而搁下。十年浩劫之后,便根据他的艺术观念和几十年来他对该剧演出的体会与感受,进行了全面的整理修改,因限于篇幅,本文仅将剧中人物的更动和花云唱词的修改,作一介绍,这是根据先生在教我戏时的录音整理的,也是他生前对该剧的最后一次修改,供有关行家们和爱好京剧的朋友们参考。
首先在人物方面该剧主角花云原有郜氏(大夫人,二路旦角扮演)和孙氏(二夫人,二路旦角扮演)两位夫人,但是剧中的侧重面都在二夫人孙氏一边,如出征点兵时的大段[二黄导板、回龙、慢板]唱腔,按过去是由孙氏一个人演唱的,后来则由两人各自轮流演唱一句,以避免郜氏在场上无戏可演的尴尬,但因孙氏和郜氏两角色分别是二路、三路旦角扮演,演唱也无甚出彩之处,观众对此也不感兴趣,再者如果部氏和孙氏的唱技不是同一水准,其效果更将适得其反;在花云欲再次突围而别家出战时,这时他已感到兵单势薄,恐难挽狂澜,为此把后事托付了郜氏,嘱她要保护好孙氏和他们年幼的儿子。然而待其养子花安来报花云被俘后,郜氏却不负重任,竟自投井而亡,而孙氏则挑起重担,假装疯女奋勇机智携子出逃,剧中两位夫人的上场、下场都是同出同进,唱、念的台词也大都是一个人上句,一个人下句,或同时唱、念。按照上述三个情况,先生认为郜氏这个人物是可有可无,甚至是多余的,于是决定把郜氏这个人物删去,把郜氏的台词归诸于孙氏(台词稍作调整),在减少一个不重要的配角后,剧情反而显得紧凑流畅,孙氏也有了更多的表演空间,如果孙氏由较好的演员扮演,在唱腔设计上有所创新,在出逃途中装疯认夫时有较优美的身段表演,其效果将会更佳。
在唱词方面的修改是这样的:
在第三场与敌将陈友杰开打时有四句唱,原词是:“一见贼子怒气发,老爷言来听根芽,我主洪福齐天大,把尔当作井底蛙。”先生对京剧里常用的“听根芽”、“说根苗”等很多似通非通的词句,颇为反感,所以在第二句就改为“犯我太平理太差。”
在第七场[西皮导板]“号炮一响惊天地”后的一段[西皮散板]的唱词中,原词是:“号炮一响惊天地,就是雀鸟也难飞,叫花安与父带坐骑,舍不得妻儿两分离,大夫人请上受一礼,下官言来听端的,孙氏年幼托付你,这是花家一脉息,含悲忍泪跨坐骑,落一个青史名标万古提。”由于现在只设一个夫人了,因此把第五句至八句改成:“夫人请上受一礼,今日一别会无期,抚养姣儿全仗你,莫失花家一脉息。”[下略]
在第十一场的“叹英雄失智入罗网”一段经典精采唱腔中,除改了[西皮快原板]中的第二句处,其它均未更动,保持了原有唱腔的特色。[快原板]唱词的头三句原是:“大将难免阵头亡,我主爷洪福齐天降,刘伯温八卦也平常。”鉴于第二句和第三句的“洪福齐天降”与“八卦也平常”词意并不连贯,而且是互相矛盾的,所以把第二句改为“失守太平难自谅”,然后接下去唱“刘伯温八卦也平常”。其意是我失守太平难辞其咎,而有神机妙算用兵的刘伯温未派重兵能将前来防守,也有失误之处,经过这样修改之后,相对来讲,就比较通顺。
在第十二场,当陈友谅杀了朱文逊后,按一般的演技是由两个士兵手提着人头(用红布包代)上场,花云上前抢下人头,接着唱[西皮散板]“哗啦啦大炮一声响--”,待唱完“人头打入中军帐”之后,随即转身进帐把人头扔向陈友谅。先生认为拿人头上场,舞台形象不好,扔人头也不妥,故改为两士兵不提人头,上场后即向陈友谅架刀示意已杀,因此便把“人头打人中军帐”改为“奋身闯入中军帐”。接下来有一段[西皮快板],原词是:“大骂贼子北汉王,既是兴兵来较量,一来一往动刀枪,不该绊马设罗网,你是人面兽心肠!”既骂他贼子,却又认他为北汉王,是说不通的,再说两军交战,兵不厌诈,各施其谋,骂这些毫无意义,所以就把这五句改为“怒发冲冠愤满腔,今日中尔鬼伎俩,容尔一时且猖狂,不日大兵破长江,取尔的头颅把仇偿!”又当陈友谅劝说花云归降之时,花云有一段[西皮流水],原词是:“陈友谅下位好言讲,背转身来自思量,我若是降了陈友谅,落个骂名天下扬,我若是不降陈友谅,顷刻之间一命亡,罢!罢!罢!屈膝跪宝帐,哎!你老爷愿死就不愿降!”这段唱词的问题在于:原本是忠勇刚毅的花云,却在生死决择之间思想斗争起来了,当然思想斗争也未尝不可,但却贬低了花云忠贞不屈的完美形象,无此必要。先生原来只拟把后四句修改一下,以尽量少改动,多保留些原来大家都熟悉的唱词和唱腔,但是改了多次均不甚满意,斟酌再三,感到还是采取以蔑视的态度与陈友谅进行针锋相对斗争来得彻底,于是才把这段原词放弃,并重新改写唱词如下:“陈友谅,休狂妄,你老爷,不归降,得天下靠的是民心向,尔有何德能称孤道王,我主洪福从天降,你星斗怎比日月光,堪笑老贼不自量,呸!你老爷愿死就不愿降!”
在第十三场,先是[西皮导板]转[快板]四句唱,原词是“盖世英雄遭毒手,汗马功劳一笔勾,将身来在法标口,这是忠良下场头。”其中第二句和第四句,似有饱受冤屈和悔恨沮丧之意,显然是不适宜的,于是就把它改成为“盖世英雄遭毒手,将军断头不低头,将身来在法标口,留得英名照千秋。”接下来是与陈友谅的两段[西皮快板]的对唱,原词的第一段是:“说什么拜将与封侯,花云言来听从头,要我归降不能够,除非长江水倒流。”第二段是:“说什么一字并肩王,花云言来听端详,要我归降你妄想,除非红日出西方。”由于这前后两段的第二句都显得俗套,所以又分别改为“说什么拜将与封侯,妄自唠叨话不休,要我归降不能够,除非长江水倒流。”和“说什么一字并肩王,富贵难移志如钢,要我归降你妄想,除非红日出西方。”经过这样修改之后,非但立场鲜明,也免掉了传统京剧唱词中的一些通弊。
该剧修改完成后,手把手地传授予浙江省京剧院的李玉声、杨超、王琏和上海京剧院专程来杭州学戏的缪斌等,并在浙江省京剧院的大力协助下,由缪斌演出于杭州胜利剧院,获得了良好的效果,得到了京剧爱好者们的肯定。
在与先生相处四十年中,他经常讲:传统剧目需在演出实践中和在新的具体情况下不断地修改、加工、充实和提高,才能有持续的表现力和生命力。他也是这样做的,对他生前演出的剧目如《搜孤救孤》、《击鼓骂曹》、《定军山》、《沙桥饯别》等等均有不同程度的修改,如果先生尚健在的话,必然会根据他新的体会对传统剧目继续进行修正。
(摘自 《中国京剧》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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