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代我上中学,开始看北京京剧团的戏。那时候张先生如日中天,经常是稳站台心引吭高歌--他总是把双手摆放在身体一侧,喉咙稍稍上抬,使气息不致受阻碍,真是"怎么唱怎么有"。今天想来,此际乃是张先生的夏--火热的夏季。

那时我喜欢骑着自行车满城飞跑。因为是辆旧车,短不了到车铺修理。一次,师傅蹲在地上,满手油污,擦拭着我车上的飞轮。我蹲在对面看,神色有些着急。师傅发觉,问我缘故。我说修好了还赶着上戏园子听戏呢--并且没有票,得现等退票!师傅问听谁的?我说"听张君秋"。他一边摆弄着手里满是油污的飞轮,一边回忆着说:"我从(抗战)胜利之后就听他。他的那东西-"说着一顿,手中把飞轮掂了一掂,"那才算是瓷实呢……""我心一惊,把张先生的唱腔比作"东西"这比喻可是少见。随后我想,打败了小日本儿,举国欢庆,张先生那个时候,大概可以比作春天。

粉碎"四人帮"后,张先生数度重新登台,记得好像是从《春秋配》开始。刘雪涛还是刘雪涛,形体胖了些,却不怎么显老。张先生可不行了,嗓音不比当年,发福尤其厉害,扮上之后让"外人"或"新人"一看,恐怕很难接受。可我们隐忍着,总是默祷他以后能恢复。当然,这默祷没用,一场不如一场。再往后,我就不看了,我要在心中保留张先生50年代的那个形象。对比50年代的夏,此刻只能是冬。

1995年在天津,全国首届京剧节正在举行,四方宾客如云。开幕式是在一个体育馆办的。在主席台一侧,悬挂着一个特大的电视屏幕。报幕者宣布,下边是电视录像--由张先生演唱毛主席的诗词《娄山关》。全场暗了下来,灯光只照到舞台中心的一群现代衣装的女孩子身上--她们担任配舞,每人手中一块纱巾,舞来弄去的,不知道什么意思。但观众全然也不在意,因为电视屏幕上出现了张先生的镜头--便装,头发灰白而稀疏,神情却落落大方。他正在演唱毛主席的原词:"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声音好得出奇,好得"直追"50年代。神情更好,含蓄而凝重,似乎是50年代的张先生绝对"做"不出来的。怎么回事儿?--我在问自己--这是什么时候录的? 我凝神细看,同时寻思起来--从画面的张先生看,只能是80年代末或90年代初。但声音绝对不是现在的。

算我估计着了,正好身旁坐着天津友人,他告诉我声音是"文革"刚开始不久的,那时候对张先生"监控使用",不得登台,只让"在下边"为毛主席诗词谱曲--曲子谱好了,不署他的名,由"没有问题的演员"出来公演。身边的友人说,张先生的曲子谱出来了,可准备公演的演员不会唱,于是张先生只好亲身来"教",一字一腔,瓣开揉碎了,逐一讲解,反复示范。大概就是在这时,不知是谁在房间里偷偷录了音。当时谁也没有想到,当时的这个"东西"会留到今天派上大用…… 张先生在电视上演唱完毕,全场灯光复明。观众坐在高高的看台上俯视着,寻觅着。只见体育场中心临时摆放的贵宾席中,张先生从第二排的中间,慢慢站了起来。

观众席上掌声如雷,不知是谁还喊了。一声"好儿"。 全场闻之欢笑。 张先生那头发,那神情,和刚才电视屏幕上的,还挺"像"。他笑着,笑容中还留存着旦角演员特有的羞涩。但这羞涩却反衬了他大方的气度。蓦然,我想起了梅先生--梅兰芳倘使能够活到今天,假使他今天来参加这个盛会,假使这支曲子由他演唱的话,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在这一刻,我觉得张先生达到了他一生的最佳状态。这应该视为"秋",此际的张先生确实是"直追"梅先生了。我觉得,倘使把张先生一生的艺术"定格"在这里,他大概不会有遗憾的吧? 我进而更想到,著名京剧艺术家晚年究竟如何再度亮相的问题。像这次张先生的做法,应说是一次成功的尝试。

(摘自 徐城北 著 《梨园旧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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