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声曾经给我们多少笑声,而今,相声却无可挽回地没落了。相声的没落具有一种强烈的时代意味,它的命运是众多传统艺术现代境遇的一个缩影。因此,从相声艺术本体以及载体的角度解读它没落的深层原因,不啻是对传统艺术当代命运的整体透视。艺术史上许多艺术种类的消亡,往往并非因为它自身艺术水准的下降,而是在新兴艺术种类的挤兑下被淘汰出局的。相声的没落有着多方面的原因。有相声艺术自身的内因,更有众多新兴大众艺术兴起导致整个现代艺术格局大变动的外部原因。在这种情况下,内因、外因交互作用,预演了传统艺术的现代流变史。在这种流变中,有的传统艺术渐渐失传,成为艺术史中尘封的一页记忆;有的则能顺时应变,针对当代整体艺术格局,重新找准自己的形式、观众、载体、传播等定位,在不失内在本体的情况下开拓创新,从而获得新生。
相声的没落从广播媒体的没落开始
关于相声没落的原因,相声演员李金斗、侯跃文等在央视一套《文化视点》栏目的访谈中把当今的相声演员与老一辈马三立、侯宝林进行了多方面的比较,强调二者在语言功底、学养素质、修学方式等方面的巨大反差,并由此得出,相声的出路必须从这些方面下功夫。应该说,这些都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如果把相声没落的主要原因归咎于如今的演员方面,显然只是着眼于问题的表面,既不够全面,也没有抓住问题的关键。探究相声作为一个传统艺术种类的衰落,必须把它放置于现代艺术的整体格局下进行考察,在这个大的背景下来反观相声的本体艺术特征,我们不难发现:相声与许多其他传统艺术品种一样,在五花八门的现代艺术冲击下,固守传统本体特征是不够的,还必须具有现代比较优势,即不仅仅满足于自身现有的成熟的风格、式样,还必须具有传播优势、接受优势,否则,“振兴相声”就只能是句善良的口号。
人们常说,相声是一门讲求“说学逗唱”的语言艺术,既然是语言艺术,那么它主要诉诸于人的听觉,它的受众叫“听众”,所谓的“听相声”。所以,相声的黄金时期出现在视觉媒介———电视普及之前,是有其必然性的。在以广播为主要传播媒介的年代,相声大家辈出,听众众多,相声作为一个独立的传统艺术种类表现出了强大的生命力!这从正面说明了一种艺术的影响力与生命力和它的载体以及传播方式是密不可分的。所以,相声的没落不是从相声自身开始的,也不是演员努力不够造成的,而是从广播作为一个大众传播媒介的没落开始的。大约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电视开始取代广播上升为“媒体老大”,随之而起的是一系列与电视媒介特征相适应的新兴的艺术样式。由于中国电视的后发性,使得它一开始就承继了中外许多现成的电视艺术式样及作品,这些成品极大地刺激了受众的胃口。因此,广播与电视媒体发展中势均力敌的胶着期相对于国外就显得格外短暂。而电视艺术是一个以活动画面为主要特征的诉诸于受众视觉听觉的综合艺术,作为一种以视觉为主体的强势大众传媒,由于视觉相对于听觉具有无可比拟的接受优势,大批的“听众”变成了“观众”。又由于电视媒体巨大的包容性,它承纳了包括电视剧、MTV、电视综艺晚会、电视记录片、电视专题片等众多比较有影响力的艺术子类,适应了不同观众的收视需求,它们之间虽然也存在竞争,但是相对于广播艺术来说,“可视性”却是它们共同的标识,正是这个共同的标识使得它们在对广播艺术的整体对垒中大获全胜。相声艺术的没落正是这场媒体大战的结果之一。以电视剧来说,改革开放20年来,无论数量、影响、人才集聚、产业规模都在一年比一年扩大,几乎每年都有那么几部有影响的作品问世。而相声呢,在听众心中留下印象的还是那么有限的几个经典的段子。而这并不能仅仅孤立地从电视剧与相声作品本体或者创作人员素质方面找到令人信服的解释。应当说,在继承了经典相声艺术成就的基础上成长起来的当代相声艺术,在总体上并不差,如果可以进行这种比较的话。可是一个明显的悖论是,为什么当代相声艺术却失去了当年的辉煌了呢?一句话,相声的没落是从广播媒体的没落开始的。看不到这一点,就找不到相声没落的真正原因!
伴随着广播媒体衰落的是整个社会经济生活的富裕化、文化生活方式的多元化走势。在广播时代,人们的业余时间比较多,而可供打发时间的娱乐方式却很单一。这种强烈的反差使得听广播成为人们打发业余时间的最佳选择,也是最经济的选择!所以,在广播时代,不光是相声,评书也是红透了半边天。其红火的程度不亚于现在的一些热门电视剧。出现这样比较极端的情况并不能全然归因于相声自身的魅力,其与人们总体生活比较单调、缺乏对娱乐方式的选择也有很大关系。然而,随着人们对业余生活方式的选择机会越来越多,各种大众娱乐方式走进了百姓的日常生活,人们在工作之余可以仍旧听听广播,更可以看看电视,可以去卡拉OK吼上几嗓子,也可以去咖啡馆,去旅游探险,当然还可以上网———而上网甚至使电视也开始尝到了受冷落的滋味!所以,相声进而广播进而电视,都必须以冷静的心态对待媒体格局的变化,没有这种冷静的心态作为起点,是无法正确体认传统媒体与传统艺术的式微、衰落甚至最终的消亡,而传统媒体与传统艺术如何走出困境与获得新生也就无从谈起。这是变动不居的时代对一切媒体与艺术提出的挑战。
现代艺术难以摆脱商业化的浸蚀
还有个问题就是市场化问题。从普遍的意义上说,现代艺术已经很难摆脱商业化的浸蚀。影视艺术也不是天生地具有商业属性。消费社会的主导特征之一就是一切物质生产、艺术文化生产都带有了消费的特性;不然,就无法生存。我们姑且不论这种消费性特征对艺术价值的负面影响有多大,我们必须正视的是如果一种艺术门类自身缺乏生存应变性,那么在极富成长性的新兴艺术门类面前,是很难招架的。像网络艺术的兴起,没有谁特别地去推动它、保护它,它靠自身释放的能量就能在市场体系中如鱼得水。国粹京剧是个例外,因为它有国家主流意识形态的强力支撑。但即使如此,要振兴又谈何容易。这与濒危物种的保护有点戏剧性的比照,当一种传统艺术成了像大熊猫一样的被保护对象时(我们这样比较丝毫没有调侃的意味,而是感到一种特别的悲壮情怀),还来谈论它的市场化能力,似乎有点儿苛求的味道。但是,这却是相声不得不面对的一个事实。因为国家不可能像保护京剧那样保护所有的传统艺术。传统艺术能否经受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最终还是要看自身是否找准了与市场经济的对接点。人为地把市场化与艺术化对立起来的思维模式是不符合现代艺术的生存与发展规律的,而相声也并非天然就要成为被保护的对象。
理论匮乏、人才流失、师徒式传艺是相声的三个硬伤
当然,相声的没落也有自身的内部原因。与许多中国传统戏曲的当代命运一样,理论资源的匮乏、人才的流失以及师徒式代际传艺的天然局限是传统相声艺术融入当代艺术格局的巨大障碍。与其他许多艺术门类相比,相声自身的理论积累是相当贫乏的。艺术史表明,任何一门艺术要想获得持久的生命力,没有厚实的理论强力支撑是不可想象的。艺术创作与艺术实践之间的动态张力关系,构成了一门艺术发展的内在动力,推动着各自向前发展。而相声艺术在某种意义上说,可以说是“一条腿走路”,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也是不足为奇的。如果说理论资源的不足导致了相声的“贫血”,那么,人才的不断流失则简直就是“流血”。在当今相声舞台,活跃的主要还是那几张老面孔。而相声人才不仅仅是相声演员,还包括相声脚本创作、相声理论与批评人才等。而靠传统的师徒模式显然存在诸多弊病,比如相声人才的基数不足,而仅有的一些学徒有一些不一定能成才,有的成才了可能还要流失;还有师徒式传艺容易造成门户之见,限制了行业的整体发展。相较于电视人才的现代化学院式培养模式,相声以这种传统作坊式的方式培养人才,具有较大的封闭性,在当前新旧艺术竞争格局已经形成的背景下,是难以适应行业生存与发展的需求的。这几重因素叠加在一起,导致了相声的整体文化水准普遍下降。而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台湾相声创作和表演人员都具有较高的学历,冯翊纲和宋少卿均毕业于台湾艺术学院,其中冯翊纲已获取戏剧艺术硕士学位,赖声川更是美国加州柏克莱大学戏剧博士,这样的文化素质使相声创作和表演本身就具有了一个较高的起点。台湾的相声作品《千禧夜,我们说相声》和《东厂仅一位》所包含的传统文化积淀,适应了观众越来越高的审美娱乐需求。这样的优秀作品、它们的出炉背景以及运作方式,是值得我们借鉴学习的。
相声衰落了,但相声没有消亡
任何一种艺术,都有它生长所需的特定土壤与地气。一门艺术,一旦离开了它赖以生存的土壤,就好比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相声作为中国传统的艺术品种,与地方戏曲一样,脱胎于中国传统的农业社会形态。尽管当时中国社会早已有了资本主义因素,某些地方具备了市民社会的雏形,但是并不占主导地位。尤其在艺术文化等精神生态中,依然保持典型的传统农业社会特征。而几乎跟相声的诞生同时,自19世纪中期始,中国被迫纳入了现代化的进程。传统艺术从形态上到接受心理都发生了裂变。而由于中国现代化的这种“后发性”,使得这种断裂显得尤为短暂。随着20世纪80年代中国现代化的全面推进,各种现代生活与现代艺术形式交错演进,生活被艺术装点,艺术被生活同化,以时尚杂志、电视传媒、卡拉OK、休闲度假等为表征的当代大众文化占据了艺术生产与艺术消费的中心。各种传统艺术无可奈何地成了边缘化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正是中国传统艺术的宿命!
也许正是出于对这种现代化宿命的反拨,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加快、加深,当代大众文化越是彰显,对传统艺术加强保护的呼声也就越高。许多民间工艺面临失传的危机,而地方戏曲的听众(抑或观众)大多限于老年群体,多姿多彩的城市不但是大批农村青年打工谋生的地方,也是他们接受大众化信息的场所。在媒体的代际更替中所谓的“一代人现象”恐怕也要在传统艺术与现代艺术之间重演。从这个意义上说,观众(抑或听众)的流失是传统艺术面临的最严重危机,因为这是一种釜底抽薪式的危机。
当然,广播式微了,但广播并没有消亡;相声衰落了,相声也没有消亡。我们高兴地看到,许多热爱相声艺术的人们为改变这个行当的颓势,在不遗余力地呼喊奔走。其可贵者如中央电视台,利用自身的媒体优势给传统相声艺术提供了较大的展示平台;还有如姜昆,办起了相声网站,利用互联网普及相声知识,培养受众;以赖声川为代表的台湾相声界则大胆地突破条条框框的限制,独创了“相声剧”的新形式,受到观众的欢迎。台湾的相声剧从诞生以来一直在摸索和变化之中。祖国大陆的相声改革说了很多年,现状却没什么改变。这与整体的思维视野的狭窄与艺术观念的守旧有很大关系。而其中不足取的是对仍在这个领域默默耕耘的相声工作者过多地苛求,把他们与前辈大师作简单的比较。对于相声这个整体行业来说,目前亟须做的是“加法”,而不是“减法”。相声是故步自封,怨天尤人,吁求保护,还是顺应时代潮流,勇于革新,积极探索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本体突破,是关系到这一传统艺术整体生死存亡的严肃命题。
(摘自 《中国文化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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