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春
王瑶卿先生是京剧发展史上贡献卓著的艺术巨匠,他把京剧旦行艺术发展到一个崭新阶段。他精于因戏、因人设计唱腔和表演;也善于因人、因戏授徒传艺。不要说那些不同流派的旦角演员都受过他的教益,就是我这唱生行的,也受到过他的许多指教,使我永怀难忘。
王先生比我大十七岁,和我父亲交谊甚厚,我称他为大叔、凤卿为二叔、丽卿为三叔。而戏界则尊称他为“王大爷”。他二十一岁(1902年)就顶了时小福的缺,在宫内做了供奉。同他在宫内承差的有谭鑫培、陈德霖、杨小朵、杨小楼、田际云、瑞德宝、李顺亭、龚云甫、王楞仙和我老师陆华云等人。常演的剧目有:《牧羊卷》、《南天门》、《金水桥》、《御碑亭》、《汾河湾》、《玉堂春》、《樊江关》等。我们现在看到的《樊江关》就是他在那时改编的本子、设计的服装。
1911年辛亥革命之后,供奉们就都各自组班或搭班演戏了。王先生除了与谭先生“外串”演出外,主要是自己组班演出。
我第一次同他演出是1924年,在北京前门外大栅栏的三庆园。那年他四十三岁,我二十六岁。头天我演的《定军山》;二天的《龙风呈样》,他饰孙尚香、贯大元饰乔玄、张春彦饰刘备、蒋少奎饰孙权、罗福山饰太后、茹富蕙饰乔福、侯喜瑞饰张飞、孙毓堃饰赵云。管事的把戏派了,戏报也贴出去了,孙毓堃因故不能演出。王先生在后台问我:“老洪你今儿个怎么没‘斩渊"哪?”我说:“时候不够了。”他说:“我问你,《回荆州》的赵云归哪行啊?”我说:“武生和靠把老生两门抱。”他说:“噢,靠把老生也唱啊!明儿你来。”我说:“有毓堃哪!”(我不知他不能演出)他说:“应工不应工?应工就得唱。”又对他的管事冯春和说:“春和,明儿就他唱。”就这样,我开始了同他同场演出。虽然他已四十多岁,可功夫非常过硬,尤其在“跑车”一场中,称得起身上帅、脚下快,真使观众赞不绝口,更使我钦佩之至。以后又多次陪他唱了这出戏。
我除了单唱武老生戏以外,还陪他唱老生戏,如在《穆天王》中,他演穆桂英,我演杨六郎;在《乾坤福寿镜》中,他演胡氏,我演林鹤;在《梅玉配》中,他演韩翠珠,我演苏旭;在《十三妹》中,他演何玉凤,我演华忠或安学海。
《十三妹》是王先生的代表作之一。当时是八本连台戏,叫《儿女英雄传》。由纪献唐害何纪起,至何玉凤挂帅征西夏止。本子是李毓如先生给福寿班编写的。由余玉琴主演何玉凤,王先生饰张金凤,陆华云先生演安骥,俞菊笙演邓九公,贾洪林演安学海,周长山演华忠,张彩林演佟氏,何通海演纪献唐,黄小山演纪多文,范福泰演海马周三,韩二刁演黑风僧,李顺德演虎面僧,周长顺演张母,赵仙舫演赛西施,德子杰演狗剩儿,唐玉玺、罗寿山演二驴夫。余玉琴是武旦,跷工很好,所以他的何玉凤是以一个汉族侠女的身分演的,因此以武功见长,在《能仁寺》射凶僧时,还拿把大顶。王先生的张金凤能从人物的身分、处境出发,通过表情、做派把张金风演得非常出色,有时竟夺了余玉琴的戏。后来他演何玉凤时,就不踩跷了,武功虽不及余玉琴,但他却是从人物性格上去刻画何玉凤这一形象的。他用刀马旦与花旦揉合一起来演这个旗人姑娘。语调上是京白,念得落落大方;唱腔上刚劲有力、符合侠女身分;眼神表情上是显露机智与善良;武打上是干净利落。可以说身上、脸上、手上、脚上都有戏,把一个受人陷害而隐姓埋名的、不拘封建礼法的女英雄演得有血有肉、栩栩如生,极为精彩。这本来是余玉琴的戏,经王先生这一唱红,反到成了王派拿手戏了。最近刘秀荣、张春孝演出的新编《十三妹》,虽不同于《儿女英雄传》与《年羹尧》,但继承了王先生的表演艺术,从刘秀荣身上还能看到一些王先生的影子,不愧是王门传人。
我陪王先生唱的另一出是《陶三春》。这是京剧中惟一的旦角使双锤的剧目。今天舞台上的《三打陶三春》就是吴祖光同志据此改编的。《陶三春》是从《打瓜园》郑子明招亲起至洞房成亲止。中间没有金殿动武一场,那样一来就不会有后来(斩黄袍》中陶三春反朝了,同时也不符合当时的封建礼法与国法。王先生就常说:“演戏要演人,演人要符合情理,不能乱来,书文戏理嘛!”
当年演《陶三春》的几位除王先生外,李寿山演郑子明、鲍吉祥演赵匡胤、扎金奎演柴荣、沈杰林演陶洪、王玉吉演陶龙、杨春龙演陶虎。可惜他们都已谢世作古,如今只剩下我这高怀德了。
虽事隔数十年,可他那用花旦、闺门旦兼刀马旦的演法来刻画陶三春,至今仍然历历在目、留于脑海,尤其是他打我的那一场。
当高怀德戴着假面具和红扎扮成响马,打败陶龙、陶虎后,陶三春就由轿内蹿出,用双锤打败了高怀德,再蹦回轿中,而后由哥哥送亲而去。情节虽然很简单,可演起来极不容易。四十多岁的王先生,要从四个人抬着的木制轿子中,拿着双锤蹿出来(这对锤比李元霸用的小,是一对八棱的,挂在轿内,观众看不见,连摘带蹿,极为迅速)。一个蹿不好就会趴在台上,可是王先生这“一蹿惊人”的表演,使台下叫好声、鼓掌声立时爆发。那舞台上少见的旦角双锤对单枪,无论是招数的急,步法的快,还是没把这响马放在心上的表情,更是使观众赞不绝口。
王先生解放后在中国戏曲学校任校长时,把这出戏教给了谢锐青和袁园林。其中的一些打法是我在家中给他俩教的。由于多种原因这出戏没能和观众见面,使这出很有特色的王派剧目即将失传。现在谢锐青和袁国林正在壮年,为了发扬流派艺术,应当把这出王先生亲授的戏拿出来,让观众看看王瑶卿当年是怎么刻画陶三春的。
《湘江会》是我陪他唱的另一出武打吃重的戏。这出戏他演无盐娘娘,扎硬靠,我演吴起,勾红三块瓦、戴黑三、扎硬靠。别人演出虽剧情一样,但是打法不同。他要求打一套一百零八枪的套数。他打得快、脚底下急,由于我和他配合得好,所以每演此剧总让我陪他演吴起。过去在宫内和他唱吴起的是杨小楼,后来在堂会戏时,老二位还偶尔唱一次。
王先生在1926年左右,带着我们去上海演出,这时他已四十五六岁了。当时到上海演出是很不容易的,一是北京演员未去之前,那里就把你所要唱的都给唱了,使你到了之后戏不好唱,所谓给“刨了”。二是上海演员人才济济、阵容强、剧目硬,如果去上海演出的演员艺术水平稍低、配角又不强,再没有叫座的剧目,你休想唱下去。
当时在上海的演员和剧目是:
欧阳予倩与周信芳演出《武松与潘金莲》,当时这是一出为潘金莲正名的戏,很能叫座。
潘月樵与欧阳予倩合演的《杨继盛》(根据《鸣凤记》改编)极受欢迎。
有上海第一名旦之称的冯子和(艺名小子和)是传统戏、古装新戏、时装新戏以及用京剧形式演的外国新戏都唱,而且极有影响,当时正与久负盛名的夏氏弟兄(月润、月恒、月珊)同台演出。
另一个与王先生竞争的旦角是毛韵珂。他不但能唱青衣、花旦、刀马旦,也能唱武花脸,还能唱摔打花脸。
武生、武花更是人才济济:吕月樵、盖叫天、张德俊(张云溪之父)、赵如泉以及“上海三利”——李春利、李水利(李万春之父)、王永利,这些都是武功高深、艺术精湛的演员。
王先生就在这种情况下到了上海,况且他嗓子已经“塌中”了,条件是极其不利的,这就要看王先生的真本事了。
我们到达后,住在法租界维祥里,演出在共舞台。当时上海戏班的规矩是不问演员就由戏院管事的直接派戏,第一天就派了王先生和言菊朋合演的《万里缘》,我前场的《赵云截江》。因为当时言菊朋刚下海,不会这出戏,可又不能换戏,上海没演过这出戏,非演不可。所以王先生就决定让言菊朋加演《卖马》,我演《万里缘》中的苏武。这出戏我也不会,他不但用一天一宿的工夫教会了我,而且让我用了凤二叔的服装与符节。
《万里缘》是王先生代表剧之一,是以胡阿云为主的旦角戏。马连良在这戏的基础上进行改编,成为一出以苏武为主的老生戏了。当时的李陵由小花脸扮演(因为他投降了匈奴),后来为了开打,就改由武小生扮演了。
王先生能在上海克服种种不利条件唱红这出戏,完全是靠他把胡阿云这个人物刻画得极为细致、很有层次。通过繁重的唱腔、旗装的表演、生动的表情,把一个匈奴的年轻姑娘初嫁给一个汉人老头儿时的复杂心情、相处日久的体贴之情和苏武归汉时的离别之情,都演得淋漓尽致,特别是他那字音清楚、口齿爽利的京白,把人物的身分、情感完全念出来了。他高超的表演技艺,征服了沪上的观众。
另一出打响的剧目是《梅玉配》。
《梅玉配》也是王派代表剧目之一。演得是书生徐廷梅与吏部尚书之女苏玉莲结亲的曲折故事。王先生演苏玉莲的嫂子韩翠珠。虽然也是旗装扮相:梳着旗头、穿着旗袍和花盆底鞋,可和《四郎探母》的铁镜公主、《大登殿》的代战公主不同,气度做派虽没那么大,可把一个对小姑婚事关心爱护、想法成全,对公婆既孝顺又掩盖小姑实情以及支使丈夫那段戏的风趣表演,使这个人物满台生辉,加上其他演员的配合,又赢得了观众的盛赞。金仲仁演徐廷梅、王幼卿演苏玉莲、茹富蕙演黄婆、林树森演苏旭、我演周仲书。戏是打响了,王先生是受欢迎了,可我们几位却受“表扬”了。原来是王先生收到一封观众来信,上写:林树森马马虎虎不正经唱(怪他怕老婆),金仲仁不像穷公子(怪他体胖),茹富蕙不称其职(怪他年轻压不住台),李洪春在台上开哄(有句台词是:“用人家的钱犹如探囊取物,用自己的钱如同海底捞针”)。由此可见,戏在上海是多么不好唱了!
当时我们住在维祥里,他在楼上,我在楼下。我为了多学些戏,就请几位能写字的帮助我抄王派剧本,每晚都抄。一次,他从楼板缝中看到蜡烛光亮,就对我说:“甭浪费蜡了,少爷!心胸好,又抄本子又唱戏,嗓子要紧,你拿着吧,用时我再找你。”就这样,他的好多剧本都保留在我的手里,一直到“文化大革命”抄家时为止。这些剧本连同我保存收集的其他剧本,共二干六百多出,可惜都被抄走毁坏了。
王先生这次上海之行,不但王派戏、传统戏都获得赞誉,而且还收了弟子,就是今在中国戏曲学院任教的程玉菁同志。
我们回到北京后,与他同台的机会比较少了。即便是同台,也都是堂会戏,而且是演《梅玉配》中“谒师”一折。他演韩翠珠,我演苏旭。由于这折戏笑料多,所以都爱点这出戏。前场是苏旭与考生对对联,除小生徐廷梅外,还有两个老生、一个小花脸。前三名对得工整文雅,后一名对得胡诌八扯。后场戏是徐廷梅前来谒师。韩翠珠见是妹夫得中,就在门外偷听,几次把丈夫叫出,或咳嗽,或击水烟袋,使屋内同徐廷梅说话的苏旭极为尴尬,出来也不是(门生面前失礼),不出来也不是(怕老婆)。台上虽只三人,可笑料百出,妙趣横生。他的韩翠珠简直是演活了、演绝了。
如果说演传统戏得到好评是因为他艺术高超、戏路宽广所致,那演旗装戏则是因为他把当供奉时所见的清宫贵族的生活,化入了舞台上的艺术形象之中,使他所创造的人物逼真可信。
尽管如此,在旧社会他只享有艺术赞誉,而无政治地位。只有解放了,他才得到了表演艺术家、戏曲教育家的荣誉,这是党、是人民对他的尊敬爱戴。今天,又纪念他的百年诞辰,正说明他在艺术上的创新精神和在艺术教育中诲人不倦的品格,以及他对京剧事业所做出的不可磨灭的贡献,党和人民并没有忘记。王先生地下有知定当含笑于九泉的。(刘松岩
记)
(摘自 《戏曲艺术》杂志)
发表评论 取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