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剧看完,想起鲁智深曾劝林冲,不如杀了董超薛霸投奔梁山。林冲叹息:“俺尚存一念回故乡”。这句话使人难过,京剧的故乡,也越来越远。

李宝春是“京剧神仙”李少春的第三子,他近日在国家大剧院携“台北新剧团”上演了《野猪林》——这是他的父亲李少春在盛年时期创造的不朽名剧。

当晚演出没有看到精彩纷呈的艺术,林冲这个人物也看不到。李宝春的嗓子似乎也不在家,每到拔高之处都令人担心。搭架子的一众配角,如陆谦、菜园子里的四个恶霸、差官薛霸,连京白都说不好。杨赤所演的鲁智深,在菜园一折耍了一趟月牙铲,那么稀松平常不火爆的舞法,使所谓“风雨吹不进”像是个笑话。其后林冲也耍了一段太极剑。这段戏,据说是杨小楼和郝寿臣先生当年准备加后来又临时取消的。李宝春的这段“太极剑”第一个翻身蹬腿,腿还没有蹬出,就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慌里慌张落了地。

京剧原是唱念做打舞,个个俱要精彩,《野猪林》更是集此大成。李少春文武老生,风神俊逸,每一折在人物刻画上都有递进。观众随他忽而愤怒,忽而生出苍凉末路之慨。然而李宝春的林冲,甫一登台即缩颈弓背,看不见八十万禁军教头的潇洒何在。

京剧至少有两出戏结构非常相似,都是先着力表现和美团圆,然后毁坏之。一出是田汉先生编剧的《白蛇传》,一出便是这出李少春与翁偶虹在前辈杨小楼的本子上增删润色改编的《野猪林》。在破坏美好的过程中,让一个普通的生命时有希望和残念,却又步步将他逼入不见底的深渊。用张爱玲《金锁记》里的语言,“一步一步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

《野猪林》里的林冲不可谓不是历经波折后的“悬崖撒手”。他逐渐丧失官职、清誉、家庭,最后变得“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天下之大,善良的人竟无立锥之地。然李宝春在表现“白虎节堂”的惊与怒、“长亭别妻时”的悲凉屈辱、“野猪林”的愤恨无告、“风雪山神庙”的末路之叹,都失了层次。

李少春曾说:“《野猪林》我学习了六个流派,即以杨小楼的杨派武生为基础,有马派,有谭派,也有余派,杀陆谦时我就学的盖五爷,那句‘八十棍打得我冲天愤恨’我学的就是麒老派。不过我大部分是学的谭富英谭先生。”可见,要演出《野猪林》,如果没有深厚的文武功底,没有刻画人物的机心妙想,绝对不能感人。

“白虎节堂”一折,念白脍炙人口,李宝春仅是及格而已。从“卑职身为八十万禁军教头,怎能擅入白虎节堂”开始,到“太尉要斩卑职的人证,就是引俺前来的陆谦,要斩卑职的物证,无非是太尉要看的宝刀。如今卑职人证成了太尉人证,卑职物证成了太尉物证。我纵然浑身是口也难辩明此冤,这这这,这岂不是冤沉海底。”尤其是在最后一句要字字清晰,一口气念完,然后在“冤沉”二字顿住,“海底”二字用拖腔,高亢嘹亮地翻上去。李宝春没有一句快似一句,节奏感不明显,自然悲愤也出不来。到“八十棍打得我冲天愤恨”,不仅不如父亲李少春的悲凉,连于魁智等一众演员的激愤都不及。

“长亭别妻”一折,电影版本里的李少春紧咬牙关目光下视,心中如海沸山摇,指着脸颊,给妻子唱“两行金印将我的清白玷辱了”,尤让人心碎。到杜近芳二黄散板“见儿夫不由我珠泪垂掉”真真日月无光。可惜这一段也成了过场戏。

全剧最好听的唱段,一是“野猪林”里的高拨子“一路上无情棍实难再忍”,一是“山神庙”中林冲踏雪而来,幽幽吟唱“大雪飘扑人面”,后者词藻最为苍凉动人,是全剧高潮。这一段不可用力,才能表达出林冲寂寞、愤恨、英雄末路的复杂心情。李少春先生远远走来,身负长枪和葫芦,“荒村沽酒慰愁烦”一句,有一个回身远指,真令人不胜唏嘘。

全剧看完,想起鲁智深曾劝林冲,不如杀了董超薛霸,投奔梁山。林冲叹息:“俺尚存一念回故乡”。这句话使人难过,京剧的故乡,也越来越远。到今天,终于是回不去了。

(摘自 《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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