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得表白,我饶舌的这些,纯粹是闲话,不听命于谁,也没跟谁就死较劲的意思,更没有腹诽某位具体的大人先生或当红名角的意思,说走嘴的地方,请晾之。
还是在刚刚打倒“四人帮”之后,1979年老戏恢复演出不久,第一次组团赴美演出,那时候的京剧传统戏的演出,还带着十年尘封种种“化不开冻儿”的痕迹。有一出《拾玉镯》,演员肯定是按照“刻画人物”的新思路,下到了功夫,本身演艺水平和光鲜天赋也都是相当出色的,可当时有海外舆论点评却说(记得登载在《参考消息》上),舞台上的孙玉姣,看着不像是田园风光下,情窦初开的古典少女,而更像是“飒爽英姿”的现代女性(大意如此,年久了,记不得原文了)。由此可见,京剧演员的所谓“刻画人物”,是离不开剧目、情节、角色生成的社会文化大背景的氛围熏陶与思维定式制约的。汪曾祺说过,前辈艺人是“没文化”的“大有文化”的文化人,他举例子说,当年在排练修改《杜鹃山》的时候,雷刚有段“一块番薯”的唱段,弄来弄去找“刻画人物”的“点”,裘盛戎先生说;“这还不明白,就是凡有了我的一口,就必有你的一口的意思”,汪曾祺非常赞赏这句话,认为是一语道破了这段唱的意蕴,这大概就是他所认为的前辈艺人最具文化品位的表现吧。堪称经典的老戏(得是好角加好戏),除开文本的词句,单就表演而论,那里面蕴含的文化含量是相当高的,也可以说在“刻画人物”上,确确实实堪称神形具备栩栩如生。所以,你不能说“刻画人物”的命题,在传统经典里就可有可无或根本就无关宏旨。但是,“刻画人物”这命题,在求新求变的、似是而非的、流行并几乎取得话语霸权的当代梨园舞台呈现中,和原属于京剧本体的、被“没文化”而又“大有文化”的前辈艺人在艺术实践中打造出来的“刻画人物”的特征与本体,“脱榫”、“错位”、“变异”的现象却十分常见,而且被诸如“新思维”导演之类手里高悬的“尚方宝剑”给“唬住了”,结果是往往出于各种姑且称为的“好心”,却办成使京剧表演艺术精髓日益“水土流失”的负面效应。
还是举几个具体例子吧,你比如说最常上演的《铡美案》,老的演法(以裘盛戎先生的现场演出录音为据),包老爷陈州放粮还朝,路遇秦香莲拦轿喊冤,包拯虽是清官,但处理起来还是相当审慎的,先通过“公事通道”让去写状,后招来陈世美过府,也是用的迂回手段,而见了陈之后,尽量的选择“私了调解”的方式,你听裘的录音,和陈世美对话,既有威严清正的一面,也有老到的“官僚”语气,等到调解不成勃然色变,开唱“包龙图打坐开封府”的铿锵导板时,也还有另一面“事缓则圆”恩威并施刚柔相济的气度在。最后的高潮迭起是一步步递进的,而且在最后的峰回路转之前,还有一段“两难选择”的犹疑,“看过纹银三百两”的散板,唱的真是一波三折。而现在通行的改编版呢?也许就是从加强“刻画人物”出发,为突显包拯的清廉刚正,“告刀”已毕,直接的就是“明镜高悬”的场景下,包老爷“正义在手,仇恨在胸”昂昂然一付准备“征腐恶、斗凶顽”的架式了。还有前些日看“空中剧院”的现场直播《秦香莲》的“琵琶词”一场,到高潮处,王延龄与秦香莲对唱,一个比着一个的“激情满怀”,而且是对等平视的关系,“火”则火矣,但终觉欠点儿什么,是什么呢?后来又重看马连良、张君秋电影里的这段戏,二位的表演没这么“火”呀!马的王延龄,虽是义愤填膺当场决断拿出小扇,却仍不失飘逸潇洒的“份儿”,王延龄毕竟是久历官场的宰相身份嘛!张的秦香莲,虽是满腹含冤终有图报时,却在楚楚动人善良本色尽显的同时,仍不失“民妇”卑下身份的隐忍,不那么与王延龄“平起平坐”的情愫宣泄。你要是让真正得到马连良、张君秋、裘盛戎真传的承继者自己说,也许说不大清楚这里“刻画人物”的奥妙,但是他绝对能通过“四功五法”的每一个细节该怎么怎么样,才算“不膻不侉”、才是不想当然的“剽学”、才看着“圆”、“顺”、“不假遛”,这也许就是“没文化”而“大有文化”的“刻画人物”的值得思索玩味的京剧博大精深之一解吧。
再举个例子,看音配像《清官册·审潘洪》,张学津给马连良先生配的寇准,那段宣读“起诉状”的超常大段念白,这是马连良最擅长的拿手绝活,当然是“身上有”也“心里有”的典范了。问题是,而今的演员要达到这层面得从哪儿来?单纯的强调“刻画人物”我看是不行的,你可以问问张学津或安云武也行。就这大段念白,你非得字字句句的受过老师的“抠吃”、“掰吃”,还得或三伏或三九,喊嗓子的时候下过苦功,反复的练习、潜心的揣摩,把它“拿住了”,然后还得有机会在台上多次实践,还得“悟”、进而“化”,而所有这些“程序”,都不是能够嗓子有了,激情足了,概念的“刻画”出寇准的“英雄形象”就能解释的了的啊!恕我直言,还是这出《审潘洪》的念白,看某位最当红的老生后进演到这儿,总感觉不像他的整段成套唱腔那样有分量、有意蕴,进而想,靠通行所言在“刻画人物”上入手,恐怕还是不得其法吧!
所谓京剧的“刻画人物”,常常所指的是那些新编历史剧特别强调的一种手段,而我不能不说,绝大多数的这类新戏,从剧情到人物,从整体舞台呈现到表演手法,都偏重概念,常常以趋迎一时的社会流行色为宗旨,而又打着“革新”的大旗,处在话语霸权的强势方。而同时老戏又是那样的不景气,经典的承继又存在历史原因造成的断层。这样形成的无奈便是,对老戏、对前辈留下的经典,在解读与理解上,探索与把握上,有了被“强势方”侵入渗透的“危机”,说是“危机”有点夸大其词了,然而我想京剧圈内外的对此的“忧患意识”该不是空穴来风吧。多少年来,凡是“新的”便是“好的”,而凡是“旧的”便是该“革除”的,已经成了不少人自觉不自觉的“集体无意识”,而文化层面上“深刻的保守”的合理性,却往往难得被京剧语境的“操生杀予夺”者所认可、所重视。
人们把对这种现象的不满,首先投射在话剧导演涉足京剧新作上,似乎全是这把子人,坏了京剧的事。但我的私见是,谈论这话题,一是应尽量避免情绪化,二是不能对所有导过京剧的话剧导演一概而论。就拿林兆化来说,他对京剧(戏曲)艺术本体特征的认识,绝不是虚无的、轻率的、“彼可取而代之”的,而是很尊重、很有见地,很有一番见解并能运用的自己的导演实践中的。不只是导《宰相刘罗锅》,在他的《狗爷的涅槃》、《鸟人》、《棋人》等话剧成名作中,借鉴戏曲的印记是特明显的。还说个具体的吧,我就亲耳听说过,林兆华对演员在台上(导京剧的时候)老是“刻画人物”啊,进入“角色内心”啊什么的,很是不以为然,持相当的否定态度。关于这话题留待下次的闲话再细说吧。
本贴由大花脸于2006年7月06日12:40:13在〖中国京剧论坛〗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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