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老人虽已离开我们,但他的珍贵留言中有一句“读者是我的衣食父母”仍常回响在耳畔。解放后,巴金、老舍、曹禺等前辈每遇到写不出自己能满意的作品之时,他们会陷入苦闷焦虑,因为感到自己有负于衣食父母的期望。同样道理,对演员而言,无疑观众是自己的衣食父母,尤其经历过京剧发展鼎盛时期的老演员,对此深有体会。
读《马连良传》知,1940年时的马连良先生早已红遍菊坛、誉满九州,按说贴演《八大锤》之类看家戏,可谓驾轻就熟。然而在天津此番演出的《八大锤》,由于上场前喝了三杯酒,竟然在舞台上闯下大祸,“断臂”与前一天演的《要离刺庆忌》搞混了被砍的左右胳膊,要在别的城市可能就糊弄过去了,津门戏迷到底就不一般,演到“说书”,台下观众一眼便看出饰王佐的马老板露了破绽,顿时倒好声四起,如同开了锅。急得一旁的叶盛兰(饰陆文龙)、马富禄(饰乳娘)见机临时“卯上”,表演大加发挥,才转移、扭过来观众情绪,化解掉险些酿成的退票风潮。真是救场如救火,盛兰、富禄两位前辈,不愧为经验丰富、戏德第一的大艺术家。这次事故教训,对于马先生来说,却是终生难忘、刻骨铭心的。“三杯酒把我的大事误了哇”,既是马先生《四进士》剧中名段,其弦外之音实际上亦有意让那次天津遭遇“滑铁卢”所得教训,对己产生警钟长鸣作用。马先生的《八大锤》以后照样到处去演,“断臂”与“说书”再无任何差错,为的是报答观众爱护,珍视以往声誉,这可是比生命还重要。
张君秋先生出道在北京,走红在天津,成名在上海。他生前常说,不能忘记天津上海观众。连他的后代,一对孪生兄弟出世,取名也叫学津学海。一切皆来于观众乃“衣食父母”观念,与商界“顾客是上帝”座右铭如出一辙也。伶界与商界人士历经市场严酷洗牌浮沉,使得他们共同的生存哲学与理念信条,只能建立在讲诚信道德基础上,否则便无法生存。用今天语言说,即要有社会主义“荣辱观”。
但是,现今这句话,倒要看具体对象才能说。因为尚存不完善的大锅饭养众僧旧体制,造成有些演员常年不练功不登台、有无观众都可心安理得度日的实际现状。他的衣食,无须依靠观众负担,有的照样可评定奖项和“一级演员”职称,有无“衣食父母”观念,在其脑中自然是无所谓。也比如有些专业作家,长期无甚成功作品问世,也照样可以被某些机构媒体呼为“著名作家”,经济效益收入也不受任何影响。所以日前闻有真正不愿随波逐流、声明退出作协会籍的作家,反而格外受到读者尊敬。有观众、读者一语中的,现在有的演员、作家早转变旧观念,已把领导当作衣食父母,没有领导圈阅批准、点头提名,他的住房、级别、收入、福利以及社会头衔等,从何而来?倘若马连良、张君秋先生九泉有知,世道有如此变化,将会发什么感想?不言而喻,对观众来说,这意味着演员艺术竞争力的衰退,绝对是件可悲的事情。
曾多次听谢晋老师说,电影是一门“遗憾的艺术”,意思指它摄制完成后就不能再作修改,而舞台演出则不同。吾之愚见,以马先生“大意失天津”为例,在另外角度上看,舞台也是遗憾的艺术,因为电影不可能将演员砸锅镜头剪辑入最后完成片中。台上出错,永远被现场观众用眼睛记录下来,怎能涂改得掉?演员衣食由观众给,这才是真正按市场经济规律办事,有含金量的回报。
试想,缺失或缩水“衣食父母观”后的京剧界,昔日辉煌必定难以为继,振兴京剧,惟剩一句空洞口号。
2006年7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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