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前,友人拖我去〈曲园〉吃茶。〈曲园〉在苏州马医科巷,原是昆曲名家俞粟庐先生的宅第。进园不久,友人偶遇一位崇尚“梅派”的老先生,老先生非常健谈,滔滔不绝。恰又把我也当成了“梅派”的崇尚者,就他乡遇故知一般扯了起来,二十余分钟闲谈,老先生话题当不脱“梅派”二字。他的谈话主题归纳一下,即是:只有“梅派”才是戏!只有“梅派”才是派!至于什么“程派”、“张派”都不行,算不上玩意儿!筆者面对着这位老先生,垂手而立,恭恭敬敬。除了聆听教诲,即是颌首称是。老先生要告辞了,我送送老先生,迈出厅堂门槛,当心!跨下二级台階,当心!踏步鹅卵石上,当心!再上一级石階,当心!送老先生出得大门,请路上当心!眼望老先生委颤颤一步步离去,那驼得己很利害的背,清瘦的身影,支撑他精神生活的是“梅派”。 回到座位上,友人问我感觉如何,我答:“不错,很好”。面对這么一位老先生,内心里确实敬重有加。他那么专一,把“梅派”当成一种信仰。去追求,去探索。真是难得。年事如此之高,八十好几。我思绪游移,又想起了《乌盆记》中的張别古那两句话:“七十不打,八十不骂”京剧里面富含多少中国百姓的人生哲理。这位老先生如此执着于“梅派”的精神,是很值得笔者钦佩的。更无况“梅派”确实是京剧艺术中的上品 。

艺术的传播是有条件的,而艺术的欣赏是绝对自由的。有人爱“梅派”,就说“梅派”高于一切。有人爱“程派”,就说“程派”举世无双。这绝对无可厚非,而且千万别指望谁个说服谁个。当然有時也会出现难题,同一流派也会有争斗,他唱的是“梅派”吗?象“梅派”吗?符合“梅派”的规范吗?属于“梅派”的范畴吗?是那位先生所教,教得合乎“梅派”应有的尺寸否?就有人会以他对“梅派”领略的程度,自恃的规格去套。笔者无从知晓每一位“梅派”的崇尚者,领略“梅派”的程度和自恃的规格,是否共有一个标准。假使承认品味各有高下,领略自有深浅。那么评估会一致吗!这是个棘手的问题,非笔者这点水平可去评判,应该留给专门家去探讨。只是笔者常想,艺术上的争论,实在难有个终极的定评。要想让自己的观念赢得大家的共鸣,三言两语怎有成效,急切武断更成笑柄。还是应该回过头去虚心学习,似周汝昌这般的前辈老先生,研究“红学”的精神。实实才是我们的楷模。而假若出现似常规环境中某种囉唣分子,喜欢瞎起哄。似同红楼梦中,王熙凤说的跌倒油瓶不扶的傢伙。只要能造成混乱,就开心得渾身发抖。公然大言不慚,就是玩玩。那一切都乱了套。用文革中常用词汇,叫做唯恐天下不乱者也。所以,那些德高望重的前辈老先生,终然是票戏,还得找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才聚谈聚谈,清唱一番。绝不捲入无谓的纠纷中,去混战一场。

偏爱之说,自悟谁都可以,筆者也活了一点年纪,鬼门关己是遥遥在望,步行则慢些,汽車就快了,翻了車立刻就到。因此筆者常常步行,一则四周多看看,另则急啥,早晚都得到。而且还带来一则好处,看得多了,这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自已知道的实在太少,就把自己看小了。因此终有偏爱,可在这偏爱的缝隙中,向外偷窥了一下,就发现自己的偏爱,有時是荒诞不经,着实可笑。笔者不偏爱豫剧,这河南梆子,嚎、嚎、嚎的,可牛得草那七品芝麻官倒真还不错。笔者不偏爱越剧,这绍兴戏,阿哟哟,不配胃口。可是那句:“前面一座独木桥……”,好听得来,崭得勿得了。偏爱若不固执,就会通达不少。笔者爱好比较广泛,這广泛己属褒义,颇欠自谦。涉及京戏,属“无党无派”。实际上什么都不太懂。喜欢那里都去粘点一下,也就势必处处凸现自身浅薄。因此只能老老实实做学生。终然许多年前就与票社有染,但还是去做观众、当学生。更不可能像有的票友,要求比較高。他唱,一定要那位琴师拉,才唱得舒服。还有的票友,琴师发觉这句气口不对,停了下来,想告诉唱者。可人家唱得痛快时,这一停,老不舒服了。情不自禁会嚷嚷:“你等我唱完了再说不迟嘛”。你说说每个人的秉性多不一样啊!许多人到票社,是娱乐为主,叫做自娱自乐。若真能牢牢记住这一点就好了,可惜有的人,苛求别人时,却又忘了。引经据典,讽刺挖苦,给人难堪。又不像是自娱自乐,倒却似兵戎相見一般。所以杂谈偏爱倒先引出牢骚一半 。

偏爱之说其二,这偏爱不代表理智,也不代表客观,它只代表个性。个性可以随意,常识叫任性而為。因此,偏爱是个人的事,不可以替代他人,当更不可以强人所难。可说来容易,行动却难。假使有人很希望将自己的偏爱,让你也品尝一番。有時还很性急,用词造句,粗糙简单。甚至讥讽連连,论及演员,似乎是糟蹋舞台。说到观众,简直是白痴一般。一手拿了自以为最标准的圈,去套。一手拿着大棒,乱揮胡来。你叫别人怎么办?举一个让人人头痛的话题做例证--居家装修。有希望豪华堂皇的,有希望简洁明快的,设想多多。而对于搞装修的人,虽未必都毕业于同济、交大,但货比之下,看得明白。一听你东家要这样,要那样。就多少明白你这个东家是暴发户,还是清贫之家。是有知识格调的,还是粗俗势利之辈。因此,似乎只是方法问题,还是和人紧密相关。而身在艺术的殿堂,欣赏的是国粹精华,那更应该语出平和,诚恳以待。长者风度,与人為善。纵然似笔者实难全然尊照,但此中方向,还是应该树为表率。否则,不论人处何时何地,痼疾影形相随。只会给人给已,带来三个字:“不太平 ”。

偏爱之说其三,这偏爱卻似医生所说的病灶,时而转移,间或消退。于魁智被視为首席老生,且不管这顶帽子那家所造,何人替于加冕。筆者早岁听过他一段“三家店”真够味儿。可后来,常見它西装畢挺,在屏幕上唱几句高调门儿。双手高举成v字型。筆者的偏爱就消退了不少。到得于贴起了胡子,演起了梅兰芳。筆者就担心于再演传统老戏拉云手时,不要出来个兰花指儿。梅先生所处时代,别的不说,看一看杜月笙堂会那張大照片,上面那帮子上海滩上的闻人,青帮、红帮的。楊小楼、龚云甫那么多名宿。一个北边耿直的小伙子,要体会当年的上海滩,可得在浦西的小弄堂里,转它个九曲十八弯。尚未必能找出当日的感觉来,是深还是浅。于魁智学的是话剧?不是!真有当年石揮这点天才?未必!隔行如隔山!今日好事者为着一点功利,本意也想让于魁智名上加名,风标四海。可是客观上,是否真正珍视了于魁智这难得的人才!珍惜了他的艺术生命!权衡利弊得失,可就难上加难了。在筆者看来,叫于魁智演梅兰芳是可惜了于魁智;叫时風习俗下什么星来演梅兰芳,可大大地可惜了梅兰芳。京剧界只剩得有限的本钱。终然囊中羞涩,只要碗里还有吃的,家里剩得最最宝贝的。还是先藏藏再说。度过“饥寒”,来春还有希望一线。这话儿暫且搁下,回到偏爱中来。偏爱是自由的,电视上转个台,只要健一按。到戏园子一看戏码:于魁智,隔宿的谮意识使您一怔,还是看張克、赵秀君的罢,人家才是一门心思唱戏的,此乃一。二又要说到張火丁,張火丁再来上海演戏,女儿再拖我去看,不成!不是張火丁不好,而是她周围那帮子人,弄不好又让張火丁唱起了《探阴山》。有机会看天津吕洋的罢,听说还真不错。筆者想:吕洋这小丫头尚未出道,周围的人儿围得不多,出馊主意的相应也少。因此,吕洋也比較清醒:“我得拿出真价实货来”!

偏爱之说其四,叫做你不偏爱,也只好偏爱。五十年前,当时的高教部部长叫張奚若。这位前辈老先生曾说了这么一句话:“好大喜功,急功近利,鄙视既往,迷信将来”。这十六个字,拿到今天来却並不然也,尔今当政者,务实多矣。处处想着國计民生。可拿这十六个字,来套今日如何对待京剧,倒真有那末一种意思。许多人对京剧的景况,表露了无穷的忧虑。可是场面上的一些人儿,倒极其乐观。而且颇有大軍事家的,叫做:“与其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那末一种气魄。他们反套得也令人叫绝,叫做与其东撒十几万,西撒几十万,尚不如一拨千金,滿台金鑲玉砌。可就名揚四海,功垂千秋矣。话他们未必如是说,可在社会上产生的影响,此种偏爱時下倒蛮盛行,且並非一家之言。再则,万一人家小打小闹不感兴趣,只想搞大的。你不搞大的,我不赞助你。面对腰纏万贯、皮包鼓鼓的大款、权贵,你怎幺办!你不偏爱,也只好偏爱。说不定,其中也包含了某种无奈。假设筆者题头的那位老先生,手头若有千百万,出于偏爱,老先生肯定只搞“梅派”。可这一花独放,滿园春色,只剩腊梅。也不是办法。看来百花齐放,方是天然!

本贴由鹧鸪天于2004年7月30日21:42:48在〖中国京剧论坛〗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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