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有两部戏《太真外传》和《贵妃醉酒》是讲杨贵妃的,其他牵扯她的戏几乎没有。《贵妃醉酒》脱胎于汉剧《醉杨妃》,是乾隆50岁大寿时徽班进京带来的。1880年,北京头一次的《贵妃醉酒》是由汉剧演员吴红喜(艺名月月红)主演的,当时是一炮而红。月月红把这出戏教给了三个徒弟:于玉琴、水仙花和路三宝,我父亲的《贵妃醉酒》就是由路三宝传授。
梅兰芳对《贵妃醉酒》的改革
演出过《贵妃醉酒》的京剧名角很多,尚小云、荀慧生、筱翠花都唱过,不过他们都不是源自路三宝。其中以筱翠花最为特别,她是踩跷演出的。踩跷是戏曲中流传已久的一种独特表演技巧,跷是仿照古代妇女的小脚形状,以木制材料制成,外套绣花鞋,着大彩裤遮住真脚,将“小脚”露出。杨贵妃并不是小脚,筱翠花的踩跷不知源于何处,大约是为了显示功夫,他的跷功、腰功都在我父亲之上。他醉酒时跑的醉步,能够卧鱼三分钟都是绝活。卧鱼也是炫技的一种,演员从侧面弯下,人脸朝天,筱翠花在卧鱼时能保持凤冠下的珠子直起直落不摇摆。《贵妃醉酒》中的卧鱼三次是演员为了显示腰腿功夫,并没有实际含义,我父亲从最初的照做,到稍后的感到动作重复而删去一个,再到最后在“卧鱼”的基础上加上了嗅花的意思。
我父亲从上世纪20年代开始演出《贵妃醉酒》,他不踩跷,并陆续对这出戏作了很大的改造。《贵妃醉酒》以前比较色情,它讲述的是,杨贵妃等待唐明皇而他失约,贵妃醉酒后思春,主要人物除杨之外还有小生裴力士和小丑高力士。以前表演时,杨玉环眉眼斜视,表情放荡,拉裴力士同衾共枕,拉高力士同入罗帏。这时高力士有段念白:“娘娘,您叫奴才去,那哪行?奴才是‘破表失针’办不到。”这句话是很下流的,那时戏园子里都是男人,一演到这里是满场淫笑。然后杨玉环刮高力士的耳光,抱住他的头用力拉,把帽子拉下来,杨拿着帽子戏耍,酒劲上来,吐了一帽子。这段杨玉环的表情和身段都是很轻狂的。以前我父亲也照着老本演,抗战胜利后,他去了美国一次,抗战和这次美国之行使他的人生理念得到了升华,他开始着手对《贵妃醉酒》删改。直到解放前,他把这出戏完全改成了很健康的唱词和做派。比如说他认为杨玉环淫荡的表情和凄凉的宫廷生活不契合,就改成了朦胧的醉眼。他大刀阔斧地去掉所有的黄色台词和做派表演。还以上一段为例,杨不再拉裴力士共入罗帐,而是比划着要和他再喝几杯。裴力士表示担当不起,杨玉环口里念“呀呀啐”,扇了他一个耳光,道:“不合娘娘意,不合娘娘心,我便把本奏当今,把你赶出宫门。”和高力士那段,也把调笑改为扇耳光。
京剧的三个特点是虚拟、写意和程式,我父亲把唱归纳成移步换景,营造出“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意境。他几乎是不喝酒的,特别高兴的时候喝一点葡萄酒,有人说家里有绍兴酒坛是讹传,杨妃的醉态是一种想象的情景。他设计了扇舞,在玉石桥上看鲤鱼、看鸳鸯,都是虚拟的,完全靠移步换景表现。同时他又非常尊重传统,比如说看鸳鸯戏水这段的身段是佟五爷(溥仪的堂兄溥佟,别号红豆馆主)教他的,他就一直没改,到现在李胜素和我都还沿用。我父亲的《贵妃醉酒》突出了一个“贵”字,他认为功夫是为“态”服务的,不能脱离人物,纯粹的炫技就成杂技了。
《贵妃醉酒》的行头特别重、特别珍贵,全部是用真的金线绣成,穿这身行头本身就需要功夫。我父亲把所有的台幔、帐幔都改成了白底五彩花朵,桌围、椅围绣大红牡丹花,艳丽夺目,富贵逼人。他穿的是大红贴金彩绣蟒,彩裙彩鞋,一出场一片掌声,那真叫“帘未启而已众目睽睽,唇未张而已声势夺人”,雍容华贵,仪态万千。
《太真外传》
现在我已经录制完成了《太真外传》的唱片,其实《太真外传》是最重要的贵妃戏,它把梅派唱腔提高到了空前的水准。因为它是连台本戏,而《贵妃醉酒》是折子戏。我父亲从抗战蓄须明志后就再也没有演过这出戏。因为这出戏要连演四天,每天一个半小时,对体力是很大的考验,他年纪大了后也演不动了。现在我将这部戏缩短到三小时,在一晚上演完。同时我父亲为这出戏设计了似虚似实的布景,耗资也大,演出一次很困难。
当时百代、胜利、高瓶、大中华等六家最大的唱片公司都出了《太真外传》的唱片,不过过去的乐队、唱法单调,现在的观众听起来难免觉得不协调,所以现在我们找了张延培和杨乃林重新作曲,用交响乐团伴奏,做了一张发烧级的唱片。
《太真外传》没有醉酒的戏,它和《贵妃醉酒》完全没关系,它讲述的是《长恨歌》的全本故事,从杨进宫到马嵬自尽,到和唐明皇仙会。去年我演出的现代京剧《大唐贵妃》把这两出戏结合到一起,有一段杨被李隆基赶出宫去,加了一小段醉酒戏。《大唐贵妃》用了高科技的声光电技术、交响乐和300多名演员,京剧“一桌两椅”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大唐贵妃》中升降舞台的运用、现代音响的运用、舞美灯光的运用都是为了使京剧更好看。当然这样的制作比较复杂,票价也会比较高,在上海最贵的票价要3000元,制作费是1100万元,经常演出会比较困难。在《太真外传》和《大唐贵妃》中,都有贵妃出浴戏。当年我父亲是第一个发明在出浴戏时穿纱,那时知识界骂得比较厉害的是鲁迅。
我父亲生前最喜欢的人物是《宇宙锋》,最喜欢的表演是《贵妃醉酒》,这也是他演出次数最多、理解最深的一出戏,直到临死那年他还在唱。在解放第三天时,他给战斗英雄演的也是这出戏,在朝鲜战场、在鞍钢,他都唱过。当时鞍钢演出时他身后是一座高炉,那张照片在西方影响很大,这大约是他演出时最特别的一个场景了。
我的《贵妃醉酒》是他亲自传授的,他曾说,50岁前我不能演这出戏。我学会后一直没演过,直到“文革”结束,40多岁才第一次演。他觉得这出戏是很拧巴,而且有性的表演,人生阅历不丰富是没法领会其中深意的。这出戏是现实浪漫主义的典型梅派经典剧目。(在此文采访中,感谢中国梅兰芳艺术研究院协助)
(摘自 《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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