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宝森演唱风格的历史定位臆说

蒋锡武

我爱听杨宝森,可从来没看过杨。五十年代中杨来武汉演出时。我才刚刚上小学。以此“资历”来谈杨,恐贻笑大方。是故,我只能从“听”的角度来谈谈对杨的感受、理解和认识。如此,也许难免偏“听”偏“信”,甚或以“偏”概“全”,果然,就权作不足为凭的一己之私,以为谈助吧。
谈杨宝森,话题不少,我首先想到的是杨宝森演唱风格的历史定位,今天就尝试说说这个话题。
比较其他行当,在京剧演唱艺术中,老生行的风格是最为丰富的。这些不同风格,初听时,色彩迥异,路数莫辨;待细究起来,却是序列井然,各有依归。这就是基本不脱中国古典美学的两大范畴:优美和壮美;从演唱的具体表现说,前者多求韵味,后者更讲气势(见秋文《古中国的歌一一京剧艺术赏析》)。这两种风格,既相互保持,又相互否定,在一百多年的京剧历史中,形成了一个正反合的螺旋式上升的发展过程。这个上升过程,是通过由壮美(气势)向着优美(韵味)的发展、转化来实现的。
关于这个问题,我曾有过议论,这里为说杨宝森,还需略作复述,加以简单勾勒。
京剧创始之初,老生演唱艺术的风格是较为全面的,其代表人物为程长庚、余三胜。程是在“高亢之中,又具沈雄之致”,与那些“徒唱高调,听之索然无韵者,殆有霄壤之殊”(《梨园旧话》);余则既具“幽微宛转之音”(《京剧二百年之历史》),又不失“黄钟大吕”之势(《伶史》)。程、余二人这种兼济壮美、优美(气势、韵味)的整体性风格,便成为了京剧演唱风格发展史上的滥殇。不过,由于艺术发展、社会要求等因素所致(前者如须以慷慨雄壮之风的花部取代以优雅婉丽之声的雅部,以及花部因创始之初而难以避免的古朴粗豪之音等;后者如抗敌御侮成为普遍的民族心声等),以气势取胜更居于主导方面。以后,随着京剧自身的成熟、兴盛,创始之音的整体风格被打破,出现了壮美(气势)和优美(韵味)分流而向着各自方向演进的趋势。一者从汪(桂芬)、孙(菊仙)到刘(鸿声)、汪(笑侬),再到高(庆奎)、周(信芳)等;一者从谭(鑫培)而余(叔岩)、言(菊朋),而马(连良)、谭(富英)、奚(啸伯)等。在这个两种风格争奇斗胜的过程中,由于谭鑫培的天才创造,优美风格得到空前发展,从而完成了由重壮美(气势)向着重优美(韵味)的风格转换,确立了以韵味取胜的主流派的地位。
京剧演唱艺术风格中的这种由早期的壮美(气势)居于主导地位发展到以后的优美(韵味)成为主流派。反映了京剧自身对美的追求、创造,以及社会趣味对它的选择、认同,是为审美主客体共同要求增强美感的一种必然。而在美感由此而得到空前提升后,复归于风格的整体性发展又成为了新的时代的新的要求。事实上,这种要求还在优美(韵味)和壮美(气势)两种风格各自发展时,就已经露出端倪,这就是余叔岩的中正之声:既具韵味醇厚,又有清刚之气。不过,由于余的时期仍处在演唱风格的发展中,不能毕其功于一役,而只能期待后来者最后完成这种整体风格的复归--这个后来者便是杨宝森。
熟知京剧演唱风格的人都知道,杨宝森是以极富韵味著称的,今天无论内行,还是外行,有那么多的入迷杨、学杨,可以说大半是冲着韵味而去效仿他的。然而,杨宝森并不只是仅仅具有韵味,事实上他还有求取气势的另一面。一个典型的事例是,在杨派剧目中,唯一一出他多所创造而最具代表性的戏《文昭关》,其成功的一个关键,正在于他本于优美又超越优美而兼取壮美:这就是充分吸收汪(桂芬)派的豪放特点,在增强沉雄的气势中见出悲剧后面的崇高风格。可资说明这一点的,还有杨宝森的不同录音。杨先生留下的录音资料不少,其中一部分是电台录音,一部分是剧场演出实况录音,而两者录音虽同一剧目却有相当的区别。简单地说,在剧场演出中,明显地加强了情感因素,随之而来的便是气势的增强。这首先是表现在用嗓上,即他力图通过压着嗓唱,甚至在某些处理上采取轻度的炸音(如《搜孤救孤》中碰板的“躬身下拜”的“下”字,《洪羊洞》中最后散板的“柴夫人”的“柴”字等),来增加嗓音的宽度、厚度,加强胸腔共鸣;其次是体现在演唱上,无论旋律的繁简把握,还是行腔的力度处理,以至气口的强弱运用,他都加以强调。不难理解,这里有一些难以避免的相关因素,比如要适应剧场演出的观众需要,以及他自身嗓音条件的局限等;但在实际效果上,我们不能不承认,杨宝森的这种用嗓、这种演唱,确实在相当的程度上加强了气势。是故,我以为,杨宝森的演唱是在求韵味中不失气势,而兼取优美、壮美,其风格特点较为全面,并由此而赓续余叔岩,在螺旋式上升中。于更高的层次上与程(长庚)、余(三胜)的整体风格首尾相衔,从而在正、反、合的否定之否定的运动中,经过扬弃完善了京剧生行演唱风格的这个统一体。
话说到此。杨宝森演唱风格的历史定位本该有个结论了,然又想到三个可作比较分析的话题,或恐有助于我们对这一问题的更全面、更准确的把握,故不妨再多说几句。
第一,京剧演唱艺术整体性风格的形成,事实上并不只限于生行。我们把视野稍稍扩大一点就会发现,旦行中的张君秋和净行中的裘盛戎,他们的演唱风格也是较为全面的。张君秋在他的声腔中,明显融合了尚(小云)、程(砚秋)的特点,在摇曳多姿的委婉曲致中,呈现出刚健清新的另一面,使人不时感受到内中藏敛着的某种气势。裘盛戎则引进生、旦行中的咬字、行腔及旋律因素,大大加强了净行中向来缺乏的优美风格,极大地提高了净行声腔的韵味;然而裘又未因片面追求韵味而丧失净行粗犷、豪放的本色。就此而论,不妨说,在旦、净演唱风格的整体性发展上,张、裘二位也正是杨宝森式的人物。由此,我又想到,大家都曾经奇怪,何以在五十年代前后的那么多优秀演员中,单单只出现了世所公认的杨、张、裘三个新的艺术流派?延至八、九十年代,何以更出现了十净九裘、无旦不张、生多学杨的局面?大家都知道,任何现象的出现,都不是纯偶然的,那么,在它的必然性中,共同体现于杨、张、裘三人之中的这种整体性风格的历史(时代)要求,恐怕就是一个至为关键的因素了。
第二,整体性风格的最终形成,离不开两个相关的条件,一个是发展,一个是和谐。没有发展,就没有高层次的复归;没有和谐,就无以构成整体性。这就是说,发展总是在一定限度内的发展,否则就会过头、片面。这里,和谐是重要的,和谐就是一种限制因限制而达到适度,而避免失度。杨宝森的整体性风格的形成,正是这种限度发展的结果。(未完待续)

(摘自 《中国京剧》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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