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我看京戏的经历,真是十分的好笑。小学三四级的时候,我们班一位同学的父亲,是个工程师,爱好京剧,是个票友,自己张罗演出一场京戏,叫做《四进士》,他出演其中的毛朋。同学送我一张票,邀请我去看他父亲的演出。演出的地点在广和剧场,离我家很近,便去了。那是我第一次看京戏。发现舞台上除了几个桌子椅子什么也没有,连起码的布景都没有,光听他父亲一个人哼哼唧唧的唱,唱半天也没有唱完一句词,听得真的不耐烦,没看多一会儿,竟然睡着了。从此,对京戏敬而远之。后来,读中央戏剧学院,教授我们古代戏曲史的祝肇年教授,在讲《西厢记》时问我们看过这出戏吗?看大家和我一样无言以对,便不无讽刺地说,很多人不都说看过《西厢记》吗?看过,看过小人书。对于京剧,我就属于祝先生说的“小人书”水平。
再次走进京戏的剧场,是几十年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真是已经非常晚了。那还是朋友送我的一张长安戏院的票,演出的是几出折子戏,其中一出《秋江》,令我叹为观止,那种无实物的虚拟化表演,将一对父女在江上摇船划桨颠簸荡漾的情景,表现得那样惟妙惟肖,那样出神入化的艺术化。在戏剧学院读书时看过表演系的表演课,那种无实物表演是最难的,需要对生活的仔细观察,需要对艺术千锤百炼的传统积淀和提炼。想起以往对京戏的轻薄,很为自己如此的无知而惭愧。从那以后,我成为了长安戏院的常客,常常提前到那里买好戏票,一出一出的戏连着看,给自己补课。
越看越爱看,越觉得自己对京戏一无所知,越觉得京戏博大精深,是现在有些稀汤寡水却只会添加味精的话剧无法匹敌的。我最爱看的是全本戏,发现我们的先辈不仅戏演得精彩,唱得精彩,剧本千锤百炼,跌宕起伏,气脉贯通,让人佩服,有些大戏编得一点不比莎士比亚差。
比如,《四郎探母》就是其中的一出。
《四郎探母》,以前是禁戏,批判它阶级调和,美化叛徒。在以往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教育模式和历史观下,杨四郎被俘之后为番邦挎刀打仗,还娶了番邦的铁镜公主为妻,生下了孩子,不是叛徒是什么?但是,看完全戏之后,我在想,这出戏的妙处,便是把杨四郎推向了这样一个绝境之中,在这样的背景中出场的杨四郎,光环褪去,不再是杨家将似的英雄,却和英雄和普通人一样有思念乡土家庭和亲人的感情,而且,随着分别的日子加长,这种思念之情愈发地加深而难以抑制。杨四郎的探母,便不是一般的探母,他必须面对自己所处的这种困境。而这种困境并不是他自己造成,自己所能解脱的,是战争将人情和人性无情地摆弄和摧残,即便是英雄也无能为力。无能为力,却偏偏要努力如小草挤出重压之下的磐石的石缝间。
这便是这出戏的好看之处。它不是一般的儿女情长,男欢女爱,乃至肌肤之亲的情欲粉戏,而是要看人性的挣扎,内心的坦露,残酷现实的面对。所以,我看这出戏,不怎么在意“坐宫”一折那段经典的“对啃”的精彩对唱,不在意那一声“叫小番”惊心动魄的翻山越岭的高调门。我在意的是,杨四郎此一番与众不同的探母,面对的不是一位高堂老母,而是要面对众多的人怀疑、隔膜乃至敌视的眼睛,面对更多世味情势的考验和折磨。在必须要面对舆论和世人面前的忠孝节义的拷问同时,还要面对自己的情感和内心真实而残酷的逼问。不说别的,只看这样两位女人,一个是已经为他生子并深爱他的现在的妻子铁镜公主,一个是在家乡辛苦劳作为他死守活寡十五年眼巴巴等候他归来的发妻,他该如何面对?为什么如此难以面对,杨四郎还要知难而进去面对。这就是千古不变的忠孝与节义,人情与人性。 《四郎探母》书写的是这样一个恒大的主题,演绎的是这样一个曲折的叙事主调。这里虽没有金戈铁马之中的英雄那种断株追日、煎饼补天的壮烈,却有着更为深入的内心咬噬和内心的惨烈。这样的主题和叙事主调,不仅编写在戏的人物与情节之中,更编写在中国传统的文化结构之中,成为古典戏曲和文化遗产的一部分,为我们今天所能够共享。虽然,戏的最后是以喜剧的方式结尾,但它触及的却是一个悲剧的内核。戏好就好在这里。它以喜剧的外壳包裹着一颗悲剧的心。这恰恰是吻合中国观众审美习惯与基准的中国戏曲传统的艺术形式。
看这出戏,让我想起两方面的现实。一个是粉碎“四人帮”后,那些因被打成右派或反革命的人,重回故里,重新面对他们的亲人的现实。一个是台湾海峡开禁,台湾老兵在垂垂老矣的时候,重回故里,重新见到阔别多年的亲人的现实。这两种现实,都和《四郎探母》中杨四郎所面对的现实差不多。无论出于政治斗争,还是战争,这些无辜的人都和杨四郎一样,成为命运无奈的牺牲品。人在强悍的命运面前,都是极其渺小的,人生的悲剧性,便在于在这样他无法预测与扭转的处境中的困兽犹斗和无可奈何。在刚刚粉碎“四人帮”,和刚刚台海解禁台湾老兵可以回大陆探亲的时候,这样惨烈的现实,不是一件两件,所谓悲欢离合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所谓凄凉故里逢春处,忠愤孤臣许国心;其中所演绎的悲情故事,不比《四郎探母》弱。
这是我极其佩服 《四郎探母》这出大戏的最重要原因。一出戏,百年之后,还能够上演,而且,和现实还有着如此密切的关联,实在是了不起的戏。最初写和最初演这出戏的人,不会预测百年之后发生在神州大地和杨四郎类似的悲剧,但好戏便好在它具有浓缩历史与人生的永恒故事和主题的本事。可以说,《四郎探母》是一面镜子,照见了历史,也照见了现实;照见了人情,也照见了人性;照见了忠孝,也照见了节义。
据说,《四郎探母》这出戏最精彩的演出,有这样两场:一在1947年上海天蟾戏院,一在1956年中山公园音乐堂。那两场演出,集中了当时如梅兰芳、周信芳、姜妙香、马连良、李少春、萧长华等一代名宿,可谓空前绝后。之所以有这样多名角荟萃在这样一出戏中,足见这出戏的分量,大家对这出戏的看重。可惜,年龄关系,这样的盛况,未能亲眼目睹,但在想象中,也为之感喟和向往。我看的是北京京剧团的演出,张建峰的杨四郎,王蓉蓉的铁镜公主。因为不懂戏的唱腔,无从和他们的先辈比较,不知道他们演唱得如何?只是感到整出戏还是格外荡气回肠,曾向很多朋友推荐。
当年广和楼戏台前,曾经有这样一副戏联:学君臣,学父子,学夫妇,学朋友,汇千古忠孝节义,重重演来,漫道逢场作戏;或富贵,或贫贱,或喜怒,或哀乐,将一时悲欢离合,细细看来,管教拍案惊奇。
这副对联,或许真可以是对《四郎探母》这出戏的概括。上半联说的是杨四郎面对君臣、老母、妻子、朋友,如何讲千古忠孝节义;下半联说的是杨四郎面对命运所带来的悲欢离合,该如何处置。当然,杨四郎也可以是其他人,甚至是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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