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大唐贵妃》的创作
就来历和唱腔而言,《大唐贵妃》系以梅派戏为基础;就艺术构成来说,《大唐贵妃》超越了原来的梅派。不过我们仍愿称它是梅派戏,这是因为《大唐贵妃》总体在“梅兰芳体系”之内,是一种广义的梅派。
梅先生生前没想过要以他的名字来代表整个京剧体系,然而在他逝世后,在历史的呼唤下,就这么约定俗成了。于是就出现了两个相关的概念:梅兰芳体系和梅派艺术。前者是宏观的,代表整个京剧艺术的规律,后者具体指旦行中的一个流派。梅派是一种在中庸哲学指导下的表演形态,它既从属于梅兰芳体系,又是贯彻该体系艺术原则的典型代表。
说到流派,必须要谈艺术特点,而梅派的特点恰恰是“无特点”。唱腔方面,梅派不尚花哨,曲调平淡无奇,节奏不搞大扳大撤,强调“一块板到底”,找不出有什么特殊之处。翁偶虹先生曾说:“在百余年的京剧长河中,有几位艺术家(按:他指的是谭鑫培、余叔岩、杨小楼、金少山、肖长华等少数几位)最不易谈。”“他们的艺术,都是处处突出而又捕捉不住哪点特别突出,”“默究其故,是他们艺术已经达到博大精深的境界,质言之,从唱、念、做、舞、打各个艺术手段的运用与组合来分析和总结,他们的艺术确均各自成为一个浑然的整体。”梅葆玖先生曾经这样诠释父亲的演唱:“在表现人物的喜怒哀乐时,其深邃的表现力总是和唱腔艺术中高度的音乐性分不开的。他的唱始终不脱离艺术所应该给予人们的美的享受。唯其美,就能更深地激动观众的心弦,使观众产生共鸣。”梅派是一种去甚去泰、戒直戒露、不温不火、中正平和、由博返约、归绚烂于平淡、处处能通大路、带有唯美色彩的艺术。我们在创作《大唐贵妃》时,之所以原汁原味地保留了《太真外传》《贵妃醉酒》的主要唱段,就是因为她们体现了上述艺术境界。我们清楚地认识到:经典是不容移易的。梅兰芳当年的时尚,多为后世的经典。《大唐贵妃》既然追求这么一种“梅派”境界,那么何必把已经是经典的段落割舍呢。
梅派有形式上的规定性,但并不表明它凝固不变。其实梅派本身一直是在创新过程中不断完善的。梅兰芳精辟地把自己的艺术原则,归纳为5个字:移步不换形。《大唐贵妃》的口号是“以梅兰芳精神排演梅派戏”,我们同时在继承和创新两个方面进行努力。首先是继承,除了保留老唱腔外,新唱腔也力求与之接轨,其他行当的唱腔也追求经典风格。在流派结构方面,围绕梅派进行配套,诸如老生用余派(按:剧中李龟年扮演者王珮瑜是纯余派;李隆基唱腔搞了两个版本,张学津的是余马结合,汪正华的是余杨结合),另一位剧中人陈元礼以武生应工,用杨(小楼)派武生奚中路,小花脸则要求出肖派的味儿。这是效法梅兰芳当年理想拍档的模式,奉行统一和谐的艺术原则。又如奚中路扮演的陈元礼上场时,照走“趟马”程式,根据剧情而变化用之。在“梨园逸事”一场里,李隆基即兴司鼓的表演,脱胎于传统戏《击鼓骂曹》。为表现盛唐之大统,杨玉环的舞蹈呈现了西域风情,比较出新,但仍未离“以歌舞演故事”的戏曲格局。
另一方面,进行舞台样式上的更新,辅以高科技的声光电,先进的舞美设备和手段,以交响乐团参与伴奏,洋为中用,增加时代气息。《大唐贵妃》兼容史诗剧的气势和传奇剧的风彩,呈现现代大歌剧的气派。现代大歌剧是一个综合的大系统,内部包括音乐、唱腔、舞蹈、舞美、服装、灯光、机关布景等子系统,各子系统里还有自己的分系统。如唱段形式包括独唱、合唱、二重唱等。《大唐贵妃》要求做到每个大小系统都有自己的追求和创意,在各单项成果的基础上,追求整体的成功。单项成果如主题歌《梨花颂》,作曲家杨乃林运用的是戏歌的写法,用二黄四平调的素材,以西洋作曲法中的调式交替、动机发展以及模进等手法来创作,并且省略或简化过门,使之流畅、紧凑,便于歌唱。我们似乎从中听到了《醉酒》《生死恨》甚至《红色娘子军》的熟悉音调,但又全然不见痕迹。这首歌捕捉到青年人心上的旋律,雅俗共赏,新意盎然,是近年戏歌创作中难得的好作品。
上海大剧院或保利剧院的舞台设备和新型的灯光设施,能使舞台变化多端,绚丽多彩。舞台上时空转换的手段比以前丰富多了,为什么不用呢?我们认为只要在总体上符合写意原则,就不会感到别扭。传统京剧的一桌二椅模式,是在长期的农业社会里,物质匮乏的状况下产生的,它成全了虚拟的程式性的表演方式,造就了写意艺术观,可是也有弊病。我们不能把一桌二椅和写意戏剧观完全划等号。光用一桌二椅,观众会感到单调。然而,我们也不能只为画面好看而弄得满台实景,妨碍演员的表演。这是一个实验课题。《大唐贵妃》的做法是:不排斥实景而可以一景多用。同一个地点,说它是此地即是此地,说它是彼地即是彼地。舞台上虽不见“一桌二椅”,但它的虚拟精神仍在,这就把写意戏剧观同现代舞美统一起来了。我们认为,在当代新的物质条件下,京剧不能自我封闭,而应放开眼光看世界,接纳新的信息,运用好的手段,让青年人通过一种易于接受的形式,来接近京剧。
诚然,吸收外来艺术手段并不是抄袭和照搬,不能脱离京剧的本体。奉行移步不换形的改革观,就能兼顾艺术本体、传统风格、发展规律、观众习惯,是梅派艺术青春长驻的法宝。形者,型也,指的是一种常态。我们把梅兰芳体系的核心规定概括为12个字:写意型、虚拟性、程式化、皮黄腔(按:前九个字取王元化先生的提法而调整了顺序,后三字系我们添加)。所谓“移步”,即是说“变”,即梅派表演的具体技术手段,梅派戏的样式,可以发展变化,不断更新;“不换形”是说“常”,即总体上必须遵循中国特色的写意艺术观。艺术可以“变”,而“变”不离其“常”;在“写意、虚拟、程式、皮黄”这个大领域里,其实可以放胆驰骋。这就是我们今天对“移步不换形”的解释。
总之,《大唐贵妃》从梅派艺术起步,在梅兰芳体系的范畴里移步。换言之,是“移”了梅派之“步”,却“不换”梅兰芳体系之“形”。《大唐贵妃》以一种特有的张力,尽可能把继承和创新都做到极致。我们愿以梅兰芳精神为指导,去求索具有中国气派而又能同世界艺术接轨的京剧改革之路。
(郭小男 翁思再)
(摘自 《中国文化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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