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表演需要不需要“刻画人物”这个命题,表面看来似乎判断起来非常简单,随便举个京剧表演艺术大家的例子,然后再给李玉声的短信扣上一顶“保守”或“艺匠”的帽子,再让研究班深造的诸位年轻后辈谈谈各自的体会,不就齐了么?还有另一个极端,那就是把那些话剧导演导了京剧的一路排头狠批一气,也可以做“得胜班师”的凯旋状了。然而,细细想来,似乎问题没那么简单,黑白立判的下定论就更难。想来想去,只能从具体的戏、具体的角色、具体的表演样式或风格切入,谈点嫌疑的看法,以就教于方家。首先得整明白,李玉声先生所说的“刻画人物”和而今京剧圈或戏剧表演圈流行语境所强调的“刻画人物”是不是同一含义,这一点若从理论层面辨析,我的这点“水儿”容易越说越糊涂,还得从具体的舞台上的活生生的艺术形象“下家伙”。
就拿关羽戏来说,舞台上那么多出“老爷戏”、那么多以唱“老爷戏”为拿手的前辈好角,他们是怎样博得“活关公”的美名为观众认可的呢?是凭“刻画人物”呢?还是凭别的什么?或者说主要凭得是什么?我们知道,旧时演关戏,演员都得事前沐浴焚香,还得在把个“神码”放在盔头里-算作“进入角色”。京剧舞台上的关公,那可真是活灵活现,举手投足之间,唱念做打之际,真不知倾倒了多少一片。但那是怎样“刻画”出来的呢?“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式的从“身上有”到“心里有”么?这里的“身上”和“心里”以什么为分界呢?据我看,如果按照而今流行的“刻画人物”的通论全说不清。从生活出发、从情节的、从人物的心理出发,去由“导演”而启发出来么?或是先做到描摹而不算“艺术”的“身上有”,再晋级到“心里有”么?好像也不对头(演员本身难以是这样的“刻画人物”的全过程)。关羽在京剧舞台上就是所谓“演人物”么?就是生活真实的“浓缩化”么?我看未必。你把关老爷提刀驰骋上场的“马童”牵马在前舞之蹈之,还原成生活的原生态,作为表演关羽的“内心视像”,能行么?马童徒步,怎么和赤兔马比速度啊?再有,关羽不是青龙偃月刀天下无敌武艺超群么?“真实”的再现“刻画人物”,怎么没有激越的、带“绝活”的武打呀?还有,演到《古城会》的“训弟”时,关羽念白道:“心中烦闷,待某观看春秋”之后,有个亮相,我看李万春演的,到这里——掐光转暗,只一束烛光燃起,一个雕塑感极强的“亮相”,神完气足,令人魄动旌摇。但你要是非掰吃说,此时此刻关羽的“潜台词”是什么呀?我相信,李老先生未必能做出今日活跃在京剧新作中的导演们满意的回答。但我却听李老万说过,他当年“走近老爷庙”,受过哪些位前辈的指教与熏陶,而给我最深切的印象是,“身上有”的过程,与“心里有”的进程,不是先此后彼的“两张纸”的关系。而我更认为,拿关羽的舞台形象塑造来说,神乎其技的化境,并不单单是一个“刻画人物”就能达到的。像京剧舞台的这种艺术典型,既是情节中的“常态人”,又是人们心中的“膜拜神”,他既是使人同唏嘘共感慨的有血有肉的“哥们儿”,更是人们心理投射的一个想象载体,而他又是形在先、神蕴内的一种独特的、程式化的、由“四功五法”元素构成的艺术表达。能学有所本、刻苦描摹、渐进渐悟的“走近”关羽,却不可能被“导”出来。还有就是,他的给人感觉到的“真实性”,你在影视里,尽管找个体型的大高个,脸色的红扑扑、眼睛的长而细,还是“刻画”出来后,人们不认同。
再举个具体的例子,《盗御马》窦尔敦的两场“走边”,尽管说在“走边”的“手眼身法步”中,你得表现出这是黑夜独行、那是上坡过坎,但你决不能按照生活的真实对应出个窦尔敦夜行“路线图”。这只是一种“风高放火、月黑杀人”的诗化意境的勾廓和绿林好汉豪迈胸胆的渲染。“侯派”风格唱得简洁粗放、沙哑幽暗如闷雷,但身段极其的矫健舒展,功架十分的讲究到极致,是“刻画人物”;裘派风格却是唱得高屋建瓴势若游龙,身段的收放张驰,节奏的起伏跌宕,更突显一个“俏”字;而郝派赢人的,却又于雄浑稚拙的叱咤铿锵中,凸现出大处着眼成气韵小处着手见精美的“架子花’的“四功五法”功力来。都是“活窦尔敦”,都是“身上有”“心里有”同步呈现于舞台。你能练出来先形似,然后再慢慢的去感悟、体悟,化为自己的“这一个”,但如若靠导演的“开悟”去提升,变“身上有”为“心里有”,绝对是缘木求鱼。
我是十分的怀疑,这类的京剧表演的文化味、精粹品的东西,而今驰骋京剧新创领地的话剧导演们,真的能领略其内中奥妙么?又是一句“刻画人物”的泛泛而谈,就能了义的么?
本贴由大花脸于2006年6月27日15:46:55在〖中国京剧论坛〗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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