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四大须生”之一的奚啸伯先生诞辰95周年之际,奚派再传弟子张建国约我出席研讨会,起先我是犹豫的,因为平日对奚派艺术缺乏深入的研究。可是建国的电话却触动了我当年看奚先生戏的记忆,40余年前的情景渐行渐近,感受重又涌上心头,于今思来便有了一些体会。
上个世纪60年代初期,我在天津曾两次看奚啸伯的戏,第一次在共和戏院,还记得是秋天,看的《白帝城》、《失空斩》、《碰碑》;二次是早春乍暖还寒时节,在新华戏院看了《范进中举》。现在两家戏院和奚先生都不在了,一旦回想起来,昔日景象和体验却并未尽随岁月逝去,依然清晰、深切,或可归纳为三句话:奚啸伯台上有“场”,派中有戏,台下有根。
先说台上有“场”。“场”是我临时杜撰的一个词,姑且理解为“磁场”或“气场”。奚啸伯是有“场”的,他一上台,体形较为瘦小,面容清癯,嗓音也不宽亮,偏于窄狭,因此并不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然而随着他在场上的移动和传来的声音,他的演唱、神情和形象不知不党中就会对你产生一种引力,把观众的注意力牵住,他成为了舞台的焦点,而且渐渐化生为一种氛围,充溢了舞台,进而贯满了整个剧场,很快就把观众包裹在其中了,你就不再感觉他的瘦小。这就是我所认为的“场”。这种感觉,让我联想到与奚同代的、不同行当的名家,也曾给我带来同样的“场”,只是有的浓厚,有的稍显谈薄。那份感觉就像在开阔的展厅中,看一幅画或一幅书法,它占的空间很小,只是墙上不大的面积,当你仔细观赏、看进去的时候,就觉得它无限展开了,占有了整个展厅,你便身在其中了。当然那要是力作、精品,才有那样的张力、气韵和深度。这样的身心感受,看戏时还只是一种直觉、感性的东西,现在想来,那不是一个方面的原因。奚啸伯的演唱确实非常精致,但绝非仅在于此,而是艺术家综合的、整体的包括气质、神韵以及精神高度投入所形成的魅力和感染力,还有火候儿,多年锤炼、锻造出来的精纯与丰厚,这不是演唱技艺精妙的层面所能产生的。大艺术家和一般演员的主要差异,大概就在此处吧。
所谓派中有戏,指的是在总体上一致的、统一的艺术风格中,对于不同的剧目有不同的处理,因而呈现出了不同的特点和色彩。通常称奚派演唱艺术委婉含蓄,不以棱角示人,具有“洞萧之美”,可是我在先听了如泣如诉、感伤凄清的《哭灵牌》之后,再看奚啸伯的《碰碑》,就意外地发现了“洞萧”之声的变化和不同,同样是悲剧,同一个人唱,后者明显加强了劲头和力度,于悲凉中寓刚劲,绝境中有不屈。特别是大段[反二黄],从“四下里众番兵犹如海潮”就开始强化,到“多亏了延昭儿他匹马来到喔!”“喔”字的音唱得很重,尾音着力抛出,如此棱角峥嵘,是我在他的别的戏中没有听到过的。再到“有老夫二次里也闯贼道”,越唱尺寸越紧,越唱越有力度,“那时我……被困在两狼山”赶板夺字,剁着唱,“两狼山”。有点耍板;“山”字和后面“眼见得我这老残生”的“生”字,舌音重、脆,喷口硬实、有力;接下来“难以回朝”的“以”字,充分发挥擅唱“一七”的优势,着力糅、挑起一个上滑音,挺拔而干脆利落,听来只觉老将军一腔悲愤之气逼人。还有后面“恨石虎把我的战马绞倒”,“绞”字也用类似唱法骤然发力,失抑后扬,绞绕而上,表现出了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军,对致使心爱、倚重的战马无力倒下的“石虎”的悲愤而无奈的痛惜之情。听到此处,我曾经暗生疑惑:“这还是《白帝城》的奚派么?……”奚啸伯在《碰碑》中的唱法,与《白帝城》以至《失空斩》在总体风格一致的基础上,采取了显然侧重点不同的艺术处理。它当然仍居于奚派,只不过是《碰碑》的奚派;原来派因戏而不同,派中还有戏的区别、差异。当时,我还联想到了不久之前看过的谭富英先生演唱的《碰碑》,北京京剧团在中国大戏院演出《杨家将》,前面是谭的《碰碑》,后面是马连良、裘盛戎的《调寇审潘》。谭、奚在《碰碑》一剧中基本上都宗的是谭、余的路子,谭嗓音清脆嘹亮,演唱以酣畅淋漓著称,可是谭的该剧与奚相比,却显得十分循规蹈矩,严谨、节制,不肯轻易把天赋卓越的歌喉敞开,也和他的《战太平》《定军山》等剧的唱法不同,这是否也属派中有戏的例证呢?
40年后,上海东方电视台《绝版赏析》栏目,让我比较几位老艺术家演唱《碰碑》的异同,我按两位一组比听,重新听了当年奚啸伯、谭富英两位先生的录音,更加深了在剧场直接欣赏所保留下来的印象。嗓音沉郁低回的奚啸伯,追求强化、放开;高亢激越、铁嗓钢喉的谭富英却惜墨如金,这是两位艺术家从各自的嗓音条件和艺术风格出发,朝不同的方向努力,都是力求贴近满腔悲愤、身陷绝境而又英武不屈的老将军形象,最终达到殊途同归的效果。谭如不节制,只求唱的痛快、奔放,必然导致过火;奚若不适当放开,在关键句、字上着力强化,就会显得文弱,便都偏离《碰碑》一剧的特定人物和特定情境了。由此可以明了派中有戏的成因,正如奚啸伯生前所主张的:“……审情度理,入人入事而已。”
再来看台下有根。我无缘与奚啸伯先生结识,却曾有幸一睹台下风采。就在初次看他的戏期间,因一起看戏的同学与剧场经理相熟,我得以仗势在前后台游走,一次换戏时起身活动,在侧门外正对着后台门口的夹道里,恰遇奚啸伯先生送客人出来。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个子不高、瘦瘦的老人,面含微笑,那份温文尔雅、谦和有礼,不像是梨园名角,倒更似书香门第的敦厚长者,令人可敬、可亲。当时我曾冒然升起了一个念头:如果我这个后生小青年喊上一声,过去搭讪,他也会向我含笑寒喧的——尽管我不愿唐突无礼地去打扰一位老先生。这一面之缘给我留下的印象极深,至今如在眼前,那儒雅的气质,宁静、平和的风度,怕是几代诗书之家才能孕育熏陶出来的。过后再看他的戏,就渐渐意识到他在台下的气质、风度,与台上雅致清醇的演唱风格是一致的,文如其人,戏也可以如其人。多年以后,对他三代书香的身世、文化修养和人品有了更多的了解,确如翁偶虹先生所说“腹有诗书气自华”,那正是他台下的艺术根基。有这样的根基,才可能生发台上独特的风韵和魅力。这一点,在看他的《范进中举》时尤为强烈,表现范进这个坎坷、迂腐、穷苦,可悲而又有些可气、可笑的封建文人形象,怕谁也演不过他,似乎这一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就是专为他预备的,他的书卷气和人物气质、神韵是从内里来的,不仅仅是演出来的,因此才达到了形神兼备、惟 妙惟肖的境界。
重新感悟当年看戏的体验,越来越觉得奚啸伯的台上有场、派中有戏和台下有根三者之间存在着紧密的有机联系。也许可以把顺序颠倒过来分析,由于具有那样的修养、气质,才会追求、锤炼进而形成与之相一致的艺术格调、风格特色而在后者的探索实践过程中,由于做到派中有戏,也就是因“入人入事”而有所变化,才能创造出一部又一部代表剧目,最终熔铸成有自己的唱法、自己的剧目、自己的人物的被世人所承认的一家流派;当这一流派历经多年的舞台修炼,达到炉火纯青的化境时,就有把观众紧紧抓住的气韵——也就是我所感觉到的“场”了。
因此,学奚派艺术不可不在修养、气质上下工夫;学奚派不可只求掌握流派的演唱方法,停留在技巧的层面,而是要一出出戏、一个个人物地下功夫,精心雕琢和积累,才能真正体现流派的精深与丰宣。武生大家厉慧良曾经语重心长地告诫张建国:“不能让观众看了你一出戏,就认为了解整个奚派艺术了。”其实,各艺术流派的学习和传承,何尝不是一样呢!
眼下的京剧舞台,基本是流派纷呈的格局。人们既高兴于新人辈出,又总感觉传人和开创流派的大师存在着似乎是难以逾越的差距,不能达到最大程度的欣赏满足。其中,固然有功力和自身条件的原因,但也不能不看到,几代人之间变化着的时代、文化背景和生存环境所影响的气质、情趣上的差异,必然会渗透到演员的舞台形象中来,因此从多种意义上说,大师都是不可能再造的。然而,艺术的提高、发展之路又有着共同的、相通的基本规律,不会因人、因时而异,这也正是后人仍需不断深入的研究、认识前辈艺术家的艺术道路和成功经验的意义所在。

(摘自 《中国戏剧》 20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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