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先生幼年看戏的时候,还有"梆子二黄两下锅"的剧团,那岁月梆子戏“向不录写,只凭记忆”。翁先生看了戏、凭记忆,将梆子戏《忠义侠》翻编成了《鸳鸯泪》。翁先生说:“我情不自禁地含着热泪,濡笔写来,一个“泪”字深深铭于心底。谈到剧名,我便脱口而出,定为《鸳鸯泪》,仲荪校长抚掌称可。于是,《鸳鸯泪》一剧,标志着我在编剧征途上又迈开了新的一步。”
“《鸳鸯泪》正式演出了,首场公演仍在广和楼日场。因为事先宣传,前夕即告客满。我亲到后台“把场”,得以隔帘看到观众的反映。戏里的三个高潮,果然都得到预期的效果:第一个高潮,当严年被刺、面带伤痕,大喊:“哎呀!”从后台被冯素蕙追出来的时候,台下犹如八月怒潮,砰訇激荡,彩声掌声,震动全场。台上第一番身段、亮相,台下都有相应的彩声,尤其在周仁示意冯素蕙自刎时唱的那一句:“劝娘子你快快……自刎一刀!”台下有多一半的观众都用手帕擦着眼泪,但仍破声喊好。第二个高潮,在周仁踢鞋“变脸”之后,又爆发出同样的肥彩,直到周仁下场时抚摸着受伤的腿,自言自慰地念:“老腿啊老腿,你为我吃了苦了,受了屈了,不要痛,随我来,随我来哟。”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用“小锣”送下,场内仍是彩声不断。第三个高潮,当周仁运用“甩发”功夫表白心迹时,观众纷纷以湿润的泪眼盯住舞台,不禁又遽烈地鼓起掌来。我还看到了仲荪校长坐在台下,他在这几个关节上,也频频地以袖擦泪。
《鸳鸯泪》轰动了!广和楼日场、“长安”夜场、“哈尔飞”夜场、“广德楼”夜场,“吉祥”夜场,连演连满。戏校师生皆大欢喜。但最使仲荪先生得以酬平生之愿的,还是由于这出《鸳鸯泪》演出,征服了他的“对手”齐如山。
齐如山先生是梅兰芳“缀玉轩”中唯一编剧家。金仲荪先生则是继罗瘿公之后,为程砚秋“雅歌投壶弹棋说剑之轩”中的唯一编剧家。梅与程有师友之谊,金与齐亦有文字之雅,但是,为了事业的竞争,无形中分为了“梅派”、“程派”,鸿沟颇深,各不相让。这时,梅兰芳已离平南下,齐如山无所事事,他看到仲荪 先生掌握着戏曲学校,大有用武之地;因而他也接受富连成社之请,为富社出谋划策,运筹帷幄,决胜舞台。齐如山先生从来不看戏校的戏,金仲荪先生也从来不看富连成的戏,壁垒日益分明,冰炭之势。不想《鸳鸯泪》演出之后,不仅在营业上争取观众,也从艺术上震动了内行,他们纷纷议论:“不知戏校请来什么高人,会把这一出绝响多年的《忠义侠》一丝不苟地搬上了京剧舞台,编得精炼、演得地道!”齐如山先生为这些传言所激动,他似乎怀着挑剔的心理而毅然破例,买票看戏。仲荪先生在剧场里发现了他,特意把他请到第三排挨着自己的座位,一同观赏,就近请教这位畏友对此剧有何宝贵意见。我那天又在后台“把场”,从帘缝中看到了齐如山先生,也觉得这位不速之客来得蹊跷。……”此剧当年盛况,笔者也无须重撰,摘翁先生文可也。外行、内行,“冤家、对头”连当年己名扬四海的马连良先生也对着翁先生开门见山地说:你排的《鸳鸯泪》,我看过了,称得起是“血葫芦的满贯票子”。
三十年代的轰动时过境迁,到了五十年代后,翁先生将成就了储金鹏的成名作《鸳鸯泪》,让位于叶盛兰,“叶盛兰的《鸳鸯泪》排演了,一切遵从原本,只加了一段上板的唱,由陈永玲演冯素蕙,刘连荣演严年,叶盛长演王四公,任志秋演社娘子,贯盛吉演风承东。第一天上演于三庆戏院,我特请田汉、洪深莅场指导,他们都很欣赏那些符合于人物而又是来自生活的表演技巧。一九五四年中国京剧院重排此剧,改名为《周仁献嫂》。”
为什么改名?书中雪泥鸿爪,无有踪迹矣!翁先生晚岁回忆录中,悄无声息,只是一笔带过。以翁先生之才学和雅量,当可料估。时近一九五七年,山背后已是雷声隆隆!在过了整正半个世纪的今天,笔者觉得这《鸳鸯泪》改名《周仁献嫂》,乍看乍觉得是“雅”改成了“俗”。
当年梆子剧团根据剧情,定名《忠义侠》是很贴切的,梆子戏高亢、激越、粗犷、颇有乡土气息。把一介书生的忠烈行为,示若侠义之士,确有忠义之气。翁先生改编成京剧,深感剧情的凄婉、悲壮,让人声泪俱下,正如翁先生文示,“一个“泪”字深深铭于心底”,遂取名《鸳鸯泪》,雅而不俗。也是深为贴切。
三十年代剧名从《忠义侠》的“刚”,改成《鸳鸯泪》的“雅”,进到五十年代中京院复排此剧改成《周仁献嫂》,怎么想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是忌于三、四十年代那“鸳鸯蝴蝶派”的“鸳鸯”二字?还是其中另有因缘?而过了半个世纪,我辈也已渐垂垂老矣,昏花眼中观,时尚屡屡诟病京剧之俗,当年之改约是“入乡随俗”了。以笔者口吻言之,这:旧瓶酒,倒灌新瓶后,重贴标千,捧在手,举过头,齐嚷嚷:新酒,新酒,共消受!是有这么个意思吗?
艺术的潮流,如水之波涛,顺流而下,方有汹涌澎湃之势,何哉?无有横向之阻隔。艺术的巧妙又恰似书法,书法之竖,书家用“屋漏痕”拟之,一滴水珠,顺壁而下,完全是天然随意,方有巧夺天工之美。名剧的命名,更起着画龙点睛的作用,佳名何须换?人为的馊主意不息,也总算未曾将翁先生所编名剧《锁麟囊》,改名为“湘灵赠囊”或“湘灵献宝”,也总算末曾把屡遭风吹雨打的《四郎探母》,改名为“母子情”什么的。一定要将原有名头改一下,把位置挪一下,风水才顺,很是可笑,也殊为可惜!
数十年来,京剧化了大量时间和精力,修来改去,《鸳鸯泪》也罢,《周仁献嫂》也罢,尔今早不复见于舞台。京剧在外力的挤轧,内耗的争斗中,渐露颓意,传统戏曲慢慢在退出历史舞台,大幕已渐渐落下,艺术本有它的客观规律,完全以人们意志为转移,是传统戏曲之无奈!而断送京剧艺术的光辉灿烂,不是别个,正是人们自己。
《鸳鸯泪》京剧舞台上少有的一出穷生戏,“鸳鸯”绣出从君看,翁老先生殷切的希望,人们已无从观看。当年改名的掌故,今日还有谁个谙然?“创造一个光辉灿烂的明天”,早巳是人们习惯的话语,在“与时俱进”的今天,盼望京剧艺术有一个光辉灿烂的明天,我们当然得以百倍的信心认可。可惜期望只是期望,我们一直生活在殷切的期望中!
本贴由鹧鸪天于2005年7月15日20:07:19在〖中国京剧论坛〗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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