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10月下旬张文涓演出的《乌盆记》,在当时的上海京剧舞台上也可以说是引起哄动的一件大事了。那天晚上,我也有幸做"台下客",一面聆听着张文涓韵味醇厚的唱腔,一面却思绪翻腾,想起有关《乌盆记》的好些事来。 我小时候家里有架留声机,买的多是京剧唱片,其中《乌盆记》就有两张,一张是余叔岩唱的那段原板"老丈不必……",一张是马连良唱的反二簧。此后多少年,也许直到今天,凡是老生唱这出戏,在我听来,小腔有异,大谱不离,总还是余马的味儿,可见先入为主的印象,是根深蒂固的。
解放后,《乌盆记》被列为禁戏,新培养的老生完全可以弃之不顾了。可是在早年,京派的唱功老生到上海,三天演出,必有一出是《乌盆记》。在记忆中,我看过演《乌盆记》的老生,就有李宗义、谭富英、杨宝森,等等。 那一次看谭富英,是在现今的上海中国大戏院,那时叫更新舞台。因为我对舞台的大幕背面,有着无限的好奇,所以特地托了人,带我到后台去看的。我远远地在下场门后的一个角落里站着,谭富英出场,我的眼睛也到了台上;他一下场,我的眼睛就跟到了台后。记得刘世昌被害的那场一结束,谭富英就被人簇拥着到他专用的扮戏房里去了,门关得紧紧的,谁也不好随便进去。直到张别古已经在台上走到赵大家的时候,谭富英才又让人簇拥着出来候场,好像在装扮上他觉得还不够妥善,只听他轻轻地说了一声"镜子",于是跟随的人忙不迭地一个个喊过去:"要镜子,快快!"我在旁边看着,觉得一个出了名的、能够卖满堂的京剧红角,那气派也大得可以了。
至于那天谭富英的表演,我听老戏迷说,一是看他"霎时一阵肝肠断"后,从桌子上蹿出来的那个身段;再是听他原板中的那句"抓一把",反二簧中的"劈头盖脸",以及在公堂上回答包公问话时的第三声"有哇",这三次嗓子都是要拔高的,在谭富英说来,这又算得了什么?所以很从容地就对付过去了,听众也就觉得戏票钱花得不冤枉,心满意足了。
除刘世昌外,《乌盆记》中另一个极其重要的角色就是张别古。这次看了张文涓的演出,由艾世菊配这个角色,越发有红花绿叶、烘云托月之感,将会留下清晰的回忆。而在解放前,谁演的张别古使我最难忘怀呢?孙盛武。老戏迷大概很熟悉这位丑角演员吧,不知如今他还健在否? 这次看《乌盆记》还有一个很强烈的感觉,就是自打张别古一出场,整个戏的格调就变了,变成了一出讽刺喜剧。张别古说的那些话,虽然是村言俗语,其实是很幽默,还有点哲理的,比如"老了老了,再也不能小了,要是小了,可就费了事了",等等。在公堂上,他竟敢开包公的玩笑,因为包公打错了他,赏他五钱银子,他就说:"您就再打五下,凑一两吧!"--谁说小民对官府都是诚惶诚恐的呢? 传说中的包公,刚正不阿,一介不取,相信他也会约束部下,不许向老百姓敲竹杠的。可是在《乌盆记》里,包公却不能拦阻无形的门神向冤鬼要钱,也只好妥协,烧了几张黄纸。可见在封建社会里,像包公这样的清官,即使能治得了人,也治不了神。
我特别留心了一下那晚观众看戏时的反应,主要当然是醉心于张文涓的唱,实在韵味无穷;有两段台下竟出现了轻轻的和声。再有便是艾世菊的插科打浑,激起了阵阵笑声。我看谁也不会想到那是什么出鬼,因而也不会有什么恐怖迷信的考虑,不过是娱乐了一番而已。以后要是没有过硬的老生,这种戏也是看一回少一回了。
(1985年11月8月) (摘自《人生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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