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戏缘
研究生班开张之初
“文研院”研究生部报到后两天,3月12日上午,在由恭王府“嘉乐堂”改制的院礼堂,举办仪式简单却规格颇高的开学典礼。
开学典礼上,“文研院”副院长兼研究生部主任、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张庚(亦即我的研究生导师),中宣部副部长、文化部代部长兼“文研院”院长贺敬之,“文研院”副院长、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常务书记冯牧等领导先后讲话,“文研院”副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美术研究所研究员王朝闻代表导师发言。近距离见到这些名声赫赫、以往只在书本字里行间想象其尊容的我国文化界大名人,令我既兴奋又激动。从这次开学典礼的规格来看,办公设施很简陋的“文研院”,分量真的不轻。
张庚导师(1911~2003)
著名文艺家王朝闻先生的发言,妙趣横生。他一上台“自报家门”的头一句话,就是:“我是捏泥菩萨出身的。”说明自己是搞雕塑出身。讲话中批评“样板戏”表演教条,英雄人物个个无例外地拿条白毛巾,不擦别处,光擦脖子时,他还作了模仿表演,逗得全场哄堂大笑。张庚发言中肯,切中时弊,冯牧发言热忱,激情洋溢,都给大家留下深刻的印象和记忆。领导级别最高的贺敬之,发言代表部、院领导的指示意见。会后,大师兄汪效倚又发表他人称“朴素唯物主义”的评论了:“唉,可惜啊,诗人贺敬之去了,官员贺敬之来也!”
大会开始前,我还见到相声大师侯宝林先生在座——“文研院”重要典礼活动有特邀国内艺术大师做嘉宾的惯例。我们的结业典礼,请的是豫剧表演艺术大师常香玉。因是无人不晓的笑星,我们同学都很想找侯宝林聊聊,便团团地围拢他。来者不拒,侯先生很爽快地跟大伙儿侃起了曲艺界现状。
说到经过“文革”传统曲艺被摧残的状况时,侯宝林直摇头叹息。他还举了一个事例,我至今仍记忆犹新。他说,在咱国家会有谁去研究相声?可在人家美国,竟有人把何迟的相声创作当做研究课题进行学术研讨。——几十年后,我在华盛顿参加美国亚洲研究会第54届年会暨北美中国说唱文艺研究会2002年讨论会的所见情景,证实侯先生所说的事,完全有据(详后文《海外戏缘•相约华盛顿》篇)。
由侯宝林担任主席的中国曲艺家协会,也设在恭王府内,占居一块小空地,办公房子是用人造板和一些铁条装搭而成的简易房。如此简陋的“曲协”办公处,不正是是侯先生叹息的很好注脚吗?
“文研院”首届研究生设戏曲、美术、音乐三系,共40名学生,组成“研究生班”。其中戏曲系人数稍多,15名加2名旁听生,共17名。其余,美术系、音乐系各占一半。
同全国各地所有高校和研究机构“文革”后首届研究生的情况相似,“文研院”首届研究生也几乎全是“老童生”。戏曲系年龄最轻的马方德(马也),1949年生,也年届而立,多数为40岁上下年龄。我居中间,排行老七(照片中站立者左四。左五为研究生办何翠英老师)。
遍布全国各地的这批特殊研究生群体,填补了经“十年动乱”折腾的人才匮乏,成为日后“新时期”各行各业的中坚力量和领导骨干,使“首届研究生”成为令人称羡的代号。
“文研院”首届研究生班戏曲系的“老童生”们
大师兄汪效倚和六师兄朱文相(照片中站立者左三和左二),如今相继成了古人。他俩的音容笑貌,永远活在我心中,时时惦念他们冥间的境遇。汪师兄直爽敢言,朱师兄温文儒雅,别的师兄弟,或豪爽,或幽默,或明敏,或沉静、或开朗,或朴讷,个性各异,构成了我们戏曲系这个小团体的斑斓色彩,像只多棱镜,映示了那年代我们这个特殊群体的五彩人生。
最叫我难忘的一件事,记得是入学次年的1980年夏天,文相兄加上汪兄、我、王永敬仨,一起合作,参加中央电视台拍摄文相岳父、“四小名旦”之一宋德珠(1918-1984)的专题片。这可能是“文革”后央视首部制作并播出的记录老戏曲艺术家艺术生平的专题片,是除张君秋之外,“四小名旦”(另两位是李世芳与毛世来) 留下的唯一音像资料,为京剧历史留下不可多得的宝贵文献。
还有下面这张拍摄现场的照片(从右到左:王永敬、宋德珠、朱文相夫人宋丹菊、中央电视台导演莫萱、本人),具有同等的文献和纪念价值。
“助演”拍摄“四小名旦”宋德珠专题片现场
文相兄出身跟戏曲结缘很深的名门。祖父朱启钤曾任北洋政府代内阁总理,又是一个爱国企业家和著名古建专家。父亲朱海北是张学良副官,一生酷爱京剧,是位小生名票,跟梅兰芳、马连良、孟小冬、叶盛兰等名家交谊甚深。晚年赋闲在家,慈眉善目,我们见面,都管他叫“伯父”。文相夫人宋丹菊,是宋德珠女儿,北京京剧院当红武旦。姐夫闵兆华是中国京剧院著名小生。浸染在这个张口唱戏、讲戏的家庭环境里的文相兄,自然对京剧有特殊的感情和修养。他熟悉京剧方方面面知识,后给央视主讲京剧“知识库”专栏。他还吊嗓子,学京胡,练身段,能唱会表。据说老生巨匠马连良很喜爱少年文相,收他做干儿子,文相成人,还想留他做秘书。文相兄后来成为著名戏曲理论家,担任中国戏曲学院院长,都是水到渠成的事。
摄制场地就设在东四八条111号朱宅四合院——有人戏称它为“最后的宰相府”。院落不算森森,但很正规,具备北京四合院的所有规格,并被收拾得整洁干净。拍摄那天,朱宅门庭热火,来人很多。
宋氏父女早早扮起了当年(1940)宋德珠入选“四小名旦”在长安戏院举办庆典献演的宋派代表作《白蛇传•金山寺》里的白素贞与小青。央视来了好些人。
著名漫画家李滨声也来了。李先生是个京剧通,他的漫画常常有京戏元素,京城举办的许多京剧界活动,常会见到他的身影。这一天他大概也为作画而来——事后有没画作问世,未及了解。
我首次明白,拍摄电视专题是件多么繁杂的工作。先要做好文案工作,由文相兄写成“剧本”文稿,再由莫萱导演编订成镜头脚本,并再三讨论。宋氏父女扮上戏妆,也要花费很多时间。“贴片”就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
为了避免口头访谈枯燥乏味,莫导采用现场“扮演”形式。于是我仨就莫名其妙地成了“助演”,充当登门拜访者角色,碰上正在家中彩排的宋氏父女,然后大家团团入座,畅谈“宋派艺术”。节目播出后,我领到央视发给我的平生头一份、也是唯一一份“演出费”,计人民币16元7角。
大家团团入座,畅谈“宋派艺术”(右起:莫萱、本人、宋丹菊、宋德珠、王永进、汪效倚)
当“访谈”中,聊起宋派艺术特点时,宋老爷子最爱反复说的是三个字:美,媚,脆。面对年逾花甲、老瘦干巴的宋老爷子,我已很难找到这三字的影子,而从丹菊当年经常演的《扈家庄》、《打焦赞》等戏里,我仿佛可以窥见乃父当年的美貌、矫健和身手不凡的风采。
拍摄过后,我曾去光华路宋老爷子的住处看过他。那时他有个新收武旦女弟子,原名王振仙,赐名王继珠,正侍奉左右,恭执弟子礼,人前背后我师父、我师父的说话,使我深感梨园行师徒间的尊严非同小可。跟宋老爷子混熟了,他开口闭口喊我“老孙”。这一喊,又把我这个“老童生”,喊成了“老前辈”,浑然不知自己活在了什么年代。
开学典礼后,开始上课。学制三年安排,头一年是分系课堂授课。从“一史一论”入手,是“文研院”研究生部各系课程设置的老套,一直延用至今,达30多年。如戏曲系半年授中国戏曲史课,半年授戏曲理论课,然后投入学位论文写作——这种课程设置与教学模式,按我日后体会,真是误人子弟。
“文化大革命”结束,百废待兴,学术理论界问题多多。由俞琳、马彦祥、张庚三先生开篇的中国戏曲史课程“引论”,说的全是“问题”:俞琳讲题,是“关于中国戏曲史研究的几个问题”;马彦祥讲题,是“关于戏曲如何为四个现代化服务的问题”;张庚讲题,是“关于编写中国戏曲史的问题”。外邀专家的讲座,讲的也是各式各色的“问题”。
4月中旬,上课刚一月,在我导师张庚先生开讲“中国戏曲的起源与形成”时,瑞安家里给我发来告急电报,告知母亲病情危重。
我在慌乱中告别了大姨妈、表姐夫和外甥,决定即刻返乡。我简单地收拾了行囊,还用那条来京时用的竹扁担挑着行李,赶往火车站。一路经过之处,行人都用好奇的眼光打量我这个戴眼镜的挑囊者,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北京极少有人用扁担挑东西,自己入了乡,仍未“随俗”。
到家时,见卧床的母亲极度疲惫、消瘦,已到了生命奄奄一息的时刻,回天无力。我们几个子女所能做的,就是分头设法去搞到尽可能多的止疼针杜冷丁,让临终前的母亲尽量减轻一点癌疼痛苦。如此维持了三个多月,母亲于阴历己未年闰6月3日,撒手人寰,终年虚龄63岁,安葬于城北集云山“秀才坪”山岭第630级坟冢。
哀哀慈母,这么早舍我而去,叫我疼心欲绝。63,63,63,这组沉重的数字组合,永久压在我沉重的心头!
家母是位极其平凡而又极其伟大的女性。她平凡得不记自己生年、生日,她没有进过一天的学堂,没有过任何的社会职业身份,她甚至还没有一个正规的名字。她兄妹十人,排行第八,长辈希望她是最末的小孩,就随便呼她为“小娒”(温州方言:最小的小孩),这也就成了她一辈子的“名字”。后来我们子女根据大姨妈吴咏梅的名字给她补取了一个学名:吴小梅。她本人对此一点儿不知晓,当然更不会用过。可是别人万万不可能想到的事:我这个“高知”“知名学者”的第一位“老师”,就是家母。家母在我入学读书之前,想到应该有个“学前教育”,并且必须自己亲躬其事,不去麻烦“病秧子”父亲。她让人买来描红习字本子,让我坐在她怀中,捧着我握毛笔的小手,“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一笔又一笔,一张又一张,一册又一册,一天又一天地描、描、描。这就是我一辈子时时记着的熨贴在母爱体温中的“启蒙教育”。
家母性格内向,一生沉默寡言。她不会热情的客套,不会滔滔不绝的说话,不会唠叨、抱怨和哀叹,对我们子女从未发过一回脾气,从未有过一次的责备、训斥和谩骂。这种无言的“感化教育”,胜过任何的教条说理。家母的人生信条,只有她极简单朴素的一句话:“人活在世上就是要吃苦的。”在这种朴素的人生信条指导下,她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一切献给家庭,献给子女,献给丈夫,献给亲朋戚友。家母在我们孙家短短的40年间,一手抚养了一大班的孩子,除自己的七个子女外,还有一对外孙、外孙女,还得时时照顾几乎一辈子都在生病的父亲。
家母临终的行为更是感天地、泣鬼神。那些天,天刚一亮,家母总要问子女:“今天天气怎么样?”我们问她为什么,她的解答催人泪下:“我快要走了,我要挑个天不太热、不晒、不下雨的天气走,好让你们容易收拾。”这就是临死不变的伟大母爱,无与伦比的人间挚爱!临终之刻,家母眼角滚下一串热泪。我们知道,她还有诸多的不舍:不舍没有了结的重要家事,不舍老弱多病的父亲,不舍“流落京都”的儿子,不舍她该做而没有做完的家长里短……。家母啊,你叫我们还说你什么才好呢!
家母抚养带大的孩子有一大班
(中左:家母,中右:家母亲家母,后右:小妹,家母膝前:外孙女与外孙,亲家母膝前:两孙女)
当时正是国家物资匮乏年代,瑞安中学给县民政局打了报告,为我母亲申请了一具杉木棺木,给我家送来一份安葬费,还派出师生代表,抬着花圈,加入母亲的出殡丧队。母亲病重期间,我不在家乡,只是“瑞中”的一个挂名教师,校领导仍一视同仁,亲临我家探望母病。“文研院”研究生部闻悉噩耗,部副主任郭睿儒老师——北京舞蹈学院教务主任调任“文研院”的老干部,大家亲切地喊她“郭大娘”,以全体研究生名义,给我家发来唁电,表示悼念。京、瑞这两公家的体恤民情,尽责尽义,关怀师生员工,可称当年少见,现在绝无。
不久,研究生部来信嘱告:希望我在料理母亲后事之后,抓紧返京参加学期结业考试。
8月中旬,我赶回北京,首先向研究生部递交了中国戏曲史课程的结业论文。这是我守候母亲临终病榻前三个月内完成的长文《温州地方戏概观》。我特地将文章复写了一份,留做存念。日后每当我翻读拙集《戏曲十论》所收此文,忆及当年所历情景,常使我潸然泪下。
另一门当堂考试的课程是日语。因我日语只学个头就回了家,连字母也半生不熟,哪能对付得了日译中、中译日的考试。好在教日语的中国音乐学院金老师的考试方法有孔可钻。他预先公布40道考题,考试从中择题。笨鸟先飞,我从别人处要来做好的标准答题,凭自己多年教中学辅导高考生练成的猜题、蒙题“本领”,重点背下金老师可能会考的题目答案。考试成绩公布,本人居然名列全研究生班第二。第一名是研究生班唯一的女生、专攻过日语的蒋光鼐千金蒋定穗。“屈居”于石榴裙名下的我,得到同学的一致赞美,说:“想不到读俄语出身的老孙,日语根底也这么深啊!”
还有一门不曾上课的课程,是“观摩课”,学期考查作业,只需交篇观剧感即可。而对我来说,“文研院”读研三年,于我专业帮助最多的,倒是这门功课。
研究生部负责观摩课工作的何翠英老师,解放军部队文工团舞蹈演员出身,性格灵动活跃。在部队,她是个干劲十足的先进分子,由于表现突出,提拔很快,据说小姑娘年岁就挂上多颗星的军衔。她把人民战士的雷厉风行作风,带进研究生观摩工作,卖力四处搜求、购票,使我们三年读研间的每个晚上,常为去剧场“疲于奔命”。
不分专业,无论种类,有票必购,有戏必看,多多益善,这是何老师操办观摩工作的宗旨。读研逗京的两年半间,光我积存的演出节目单,多达三百来份。遗失的,没有买到的,或压根儿就没有节目单的演出以及内部演出、电影、录像观摩等等,还有许多。
戏曲系的观摩品种,不限于各类戏曲剧种,举凡话剧、歌剧、舞剧、哑剧、芭蕾、音乐、歌舞、交响乐、室内乐、独唱会、独奏会、杂技、曲艺、木偶等等,包罗万象,应有尽有。还有美、英、日、俄、荷、西、澳、希、朝、埃、印、菲等以及其他记不清名目的国家与地区的各类文艺团体演出,满钵满罐,杂七杂八。这种“恶补”式的观摩,令我眼界大开,见识了艺术世界的方方面面和角角落落,见到了书本里没有的许多东西。这些都全亏了何老师那股没有“专业眼光”的“傻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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