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京剧院一行70人,应香港特区政府康乐署的邀请,于今年3月16日至19日,以武生大会的形式,在香港文化中心大剧院,进行了4场京昆武戏大汇演。他们不单为观众献上了四大武生通力合作的《挑华车》等大戏,更有多年不见的《宁武关》等冷戏出台,于是在香港掀起了一股“京剧武戏旋风”。
只是在报道中,个别媒体把四位主演同扮一个角色的几出戏,说成是《四四挑华车》、《四四长坂坡》、《四四走麦城》,这显然是弄错了。今年春节央视直播的《火烧向帅》才可称为《五五铁公鸡》。因为那折戏中既有五个向荣,又有五个张嘉样。两位剧中人都是主演,势均力敌。如果标“四四”必须是一出戏中两个角色各由四位演员来扮。比如《两将军》里的马超、张飞;《白水滩》里的十一郎、青面虎;《三岔口》里的任棠惠、刘利华。其它诸如《挑华车》这种一人主演的剧目,就是六个高宠一台戏(起霸、闹帐、头场边、二场边、大战、挑车),也只能称为“六《挑华车》”或“六演《挑华车》”。
传统京剧《挑华车》是一出最吃功夫的大武戏,有建树的长靠武生演员,无不以它作为主攻目标。反复对该戏进行入情入理地分析、排练,边演边改,千锤百炼成自己的“看家戏”。运用丰富的武打程式,有层次地展示人物的个性,是演好这出戏的关键。对于同一个细节,由于艺术家们的处理各具匠心,演来也就各有一番神韵,让观众越比较越有看头。
剧中主人公高宠和敌人的第一次交锋,是他从背后刺杀兀术开始的。剧本安排这背后的一枪,仅挑下了兀术的一只耳环。一般演到这里,演员故意让高宠把耳环举给兀术看,而且还向兀术点点头,微微一笑。但是以演《挑华车》著称的几位武生大家,却对这一规定动作做了各自不同的处理。
一出《雁荡山》奠定了自己大武生地位的张世麟先生以为高宠世代为武将,有着家传枪法,武艺高强,膂力过人,所以高宠枪挑兀术耳环后,应先看耳环,再看兀术,用眼神展示他对兀术的蔑视。待与兀术开打,兀术败下后,此时让高宠以自我欣赏的眼光看看自己的大枪,再微微点头,好像在说:凭我这杆大枪,定能力敌万刃。(见1983年第3期《剧坛》张世麟文《我怎样演<挑华车>的高宠》)。
最具一代宗师杨小楼风范的武生大家高盛麟先生则认为这本来是一次极好的战机,如能一枪将兀术刺于马下,敌军必将不战自乱。由于失之于稳重,只刺下耳环。因此应表现为“微微一震”,通过这个身段显示出人物的悔恨之情。如此处理这一细节,表现出高宠勇猛有余,谋略不足,是与他莽撞下山相呼应的也为他后来中计陷入重围提供了依据。(见1983年第7期《戏剧报》高盛麟文《我和京剧<挑华车>》)
如今仍健在的87岁高龄的王金璐先生是从道具上着眼,对这一细节做了另一种变动:高宠使用的大枪不可能穿进耳环。可是舞台艺术本身就是夸张虚拟的,不突出枪头之大,不足以表现高宠之勇,而舍去迎头一枪即扎下耳环的精彩表演,又显不出高宠的失声夺人和兀术的丧魂失魄。因此观众谁也不会为枪头大、耳环小而喝倒彩。问题是等到观众看到高宠从枪的尾部褪出耳环时,就不禁哑然失笑了。为弥补这一缺陷,王先生设计了一个特制的有裂口的耳环,在高宠挑下耳环之后,他用手攥住耳环往下一扯,从裂口处祉离枪杆,像是高宠把耳环戳豁了拿下来似的。这就避免了观众因道具不合理而失笑,从而破坏舞台气氛的弊端。(见1981年第6期《上海戏剧》王金璐文《我演<桃华车>》)
享誉津门的厉慧良先生另有一番见地:高宠既然有那样高的武艺,为什么还要从背后给兀术一个冷枪呢?这一冷枪与高宠光明磊落的性格是不一致的。于是厉先生把它改为兀术三声大笑之后,转身要走,突然看见高宠虎视眈眈地站在自己面前。兀术举枪就刺,高宠从容地一挡;又一刺,又一挡;第三枪刺来,高宠一挡一刺,一下子把兀术的耳环刺了下来。(见1985年第11期《戏剧报》厉慧良文《五十三个春秋<挑华车>》)
张世麟先生是直接对剧本的规定做出正确理解,合理地设计出“有意识”的表演神态;高盛麟先生另辟蹊径,以另一种解释,运用了独到的心态表情,与前场呼应,又对往后的人物性格发展做了铺垫;王金璐先生是通过对道具的改革,使这一细节的表现增强了可信度;厉慧良先生则是首先对直接沿用这一细节提出质疑,然后采取增加铺垫,再转而实现这一个出彩的动作。四位大武生无不是从剧情戏理出发,着眼点都是如何把剧中人物塑造得真实可信。于是就有了观众今天看了你的这一出,明天还要看看他的这一出;就产生了同是一出戏,但因演员不同而能让观众百看不厌的审美现象。戏越摘理越精,越精越有人看。《挑华车》之所以能长期成为广大观众喜爱的剧目,一则它无论是思想内容、人物性格、戏剧结构,以及武打设计,均达到了艺术的高超境界;再就是自订《挑华车》一问世,就没离开过对它的加工提高,革新创造,并产生了不同风格和流派的《挑华车》。
高盛麟先生的《再谈我和<挑华车>》一文中曾提到:据杨小楼大师对他讲,高宠这一角色最初是由武净行当扮演,脸谱勾红三块瓦露白线。后来是由杨小楼的老师俞菊笙老前辈,从武净那儿把这出《挑华车》“抢”了过来。于是高宠才改由武生应工,而武净就再也设能"抢"回去。这是因为俞先生根据自身的武功优势,给高宠增加了许多高难度技巧和繁重的舞蹈与开打。传到杨小楼先生这儿,他又对《挑华车》进行了不断地完善,乃至对化妆、服饰、大枪等,都进行了美化他还大胆地删除了高宠死后显魂这一多余的情节。再往下传,就是本文前面提到的那几位大家了。
高盛麟先生从在富连成科班学演这出戏,到晚年把它拍成电影,前后经历了40多年。厉慧良先生10岁就开始学《挑华车》,直到16岁才把整出戏学完,一生演了60年《挑华车》。他说:“这出武生的基础戏一天都不能丢!”于是他练《挑华车》就绝非一般地“走走”,他给自己限定:从“起霸”到“挑车”11分钟拉一遍,中间不休息,接着再拉一遍到两遍。厉先生认为,无论演哪出戏,只有在练功时能练出连拉两三遍不休息的功夫,到了台上才能做到游刃有余。这使笔者不禁又想起张世麟先生1994年9月19日,在天津中国大戏院《东方金秋京剧盛会》上,与厉慧良先生合作演出的他一生最后一场《挑华车》。当时张先生已77岁高龄,因让病魔折腾得脑子已不听使唤,台下认人和与人对话都有困难。然而一扮上高宠,他顿时来了精神。等到了台上,从“起霸”、“闹帐”直演到“头场边”,神完气足一点儿错没出,一点儿闪失没有。那出神入化的起霸。铿锵有力的念白,那“三插花”走的、“石榴花”唱的,他在台上呆了多长时间,观众的掌声就响了多长时间。可第二天笔者随主办方到张府慰问先生时,他竟不知昨天还演了半出《挑华车》。由此可见,张先生早年是打下了多么夯实的基础。一生演了几百场,才创造了这么个“神话”。再说王金璐先生,1960年因演戏意外负伤,他不得不黯然身退。可到了1978年,年近花甲的王金璐,以《挑华车》挑帘,又和久违的观众见面了。起霸时他前踢正腿直点脑门眉心,旁踢厚底飞跃盔顶,踢十字腿则左右分找太阳穴。几番下来,台下“炸雷”一个接一个。观众都怀疑,这是不是快60岁的王金璐?得下多大的功夫才能演成这样啊!
一出《挑华车》征服大江南北多少痴迷的观众?又造就了多少位技艺绝伦的大武生!他们都热爱它,需要它。他们为这出戏费尽了心,出尽了力,才有了今天日臻完善的《挑华车》。老先生们都改动过它,所以,今后还会有人对它进行改动,但要有个尺度。你看,扎绿靠也好,扎蓝靠也罢,勾不勾脸、搭不搭“千斤”都行,人家都有依据,改后仍然是观众心目中那出京剧(昆曲)《挑华车》。千万别想起一出是一出,最后改得“打虎上山”的音乐也上来了;硬靠也让电视剧里的装扮代替了;[黄龙滚]、[上小楼]全没了,[叠字犯]也改[西皮快板]了回头前边再加一个旦角,那这出《挑华车》也就该“寿终正寝”了。

(摘自 《中国京剧》杂志 20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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