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常理来看,缺陷对于人的命运似乎是难以逾越的一道关坎儿。自古到今,恐怕不知有多少人为它苦恼、被它羁绊。这都是我等健全人难以理解和承受的。正因为此,在下要颂扬缺陷之美,自然忐忑。但我们如果站在古今艺术美学的角度,似乎又很难不面对许多因缺陷而体现出的独特美感。从这点上说,探讨并正视艺术的缺陷之美又是必须、必要的一件事了。
特别是观照一下存在了200多年的京剧艺术更是如此:在下一直认为,京剧艺术,特别是京剧流派艺术,无论从微观上可以论述出多少门道,从宏观上升华出多少理论,但从本质上来说,恐怕完全可以归结为两种美的体现:一为本色的完美,另一种就是缺陷美。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前一种暂且不表,先说缺陷美。
咱们先弄请什么叫艺术缺陷?您可别误会,我说的缺陷与生活中的缺陷概念有着本质区别!尽管咱京剧中也有瞎眼的武行上台演出得不洒汤漏水儿,更有像某丑行前辈那样先天的罗锅,这些都是纯生理缺陷,更何况他们的技艺特色也决不是以此为标榜,因此,这不能叫缺陷美我说的缺陷美是指具称职的演艺条件,且才艺出众,但是因为自身独特声音或身体特质,在主流演唱标准上,根据自身条件有所偏离,并独出机杼,大红大紫;一言以蔽之:没有十全十美的先天条件,但却立足自身,化短为长,功成名就者。
举个例子吧。就以京剧老生的演唱风格说,程长庚、张二奎等都应算是本色完美的成功者。他们嗓音高亮,条件可说是完美无缺,并在一段时间成为京剧老生演唱的完美示范。与他们代表的主流正宗标准相比存在差距,但却同样以自己的实力,先是突破最初被人非议的雷区,继而改变了越来越多人的看法,最终获得极大的好评和广泛的承认的是谭鑫培、余叔岩、周信芳、奚啸伯、杨宝森等。
这诸位老生走的几乎是相似的艺术成功之路。他们与理想中的艺术条件存在着较大的差距,更与当时世俗的艺术标准距离不小。与程长庚为主流的前辈比,谭鑫培可以说是缺陷明显,他嗓音不以高、宽、嘹亮见长,纤细幽转,被讥为靡靡之音,但他却在靡靡之音的缺陷上创造出了独特的唱腔之美、流派之美、时代之美,并成为影响后世,至今犹为老生法帖的京剧演唱之圣。余叔岩的嗓音比之老师谭鑫培又有所不同,似乎更为纤秀,文气,与当时高庆奎、王又宸的演唱时尚和民国年间市民社会大行其道,以及动荡不安的时局比,余氏未免显得清高而太缺乏烟火气。但是余叔岩作为一名职业演员,却正是在对社会时尚的若即若离中,无论是用嗓,还是演唱,坚守自己的文雅脱俗,形成了在当时大潮流和老师“谭派”风格之外的中锋嗓子提溜劲儿的“余派”唱腔。说余叔岩也是缺陷美恐怕有人不会赞同,但我确实认为,与其说“余派”体现了余叔岩的精神和生理持质,不如说是他与主流的差距与路途的偏离造就了他的风格,从这个角度说,恐怕也是缺陷的产物;只不过这个缺陷的标准是彼时的老生和社会时尚而已!至于周信芳的因嗓音沙哑缺陷而创造的唱字不唱腔,以及注重演唱力度的“麒派”之美;奚啸伯因音色过于幽婉而乏浏亮创造了独特“人臣”、“摇条”辙的演唱魅力;杨宝森因缺乏高音、亮音而创造的低回婉转风格……这些都应是京剧老生唱腔和流派中因自己的艺术缺陷而创造出绝伦之美的例证!与此相同,旦行的程砚秋、净行的侯喜瑞、裘盛戎等也是如此。
其实,正像在文章的开头说的,缺陷美贯串于世界各种艺术门类创造的始终。不过我们往往论及一个成功者,更多看到的是他成功的结果,而忽视了他克服重重险阻的基础恰恰是变不利为有利、变所短为所长,并因自己的成功改写了艺术的标准,更新了人们的观念罢了。
特别是在中国的传统艺术中,艺术的标准更多是受文化传统中文人化的审美趣味和标准影响。也可以说,这其中充满中国传统哲学的辨证。就像世界人民都说断了条胳膊的维纳斯美极了,但是您要询问外国人为什么美?他们得跟您说半天,而且都是就这个石头人的具体好在哪说的。而咱们中国人在审美习惯和标准上,似乎追求和观照得更全、更宏观。因为这样,我们便可发现和欣赏更多的美;也可以说将对美的欣赏上升到更高级、绝妙和感性的程度。与京剧中能将艺人的缺陷升华为美一样,中国许多文化含量高的欣赏行为都具备着这样的共性。如赏石文化,古人决不象今天许多自诩风雅的玩石者,以石头像老虎还是像巨龙为自豪,那时的标准是瘦、透、漏、秀、丑;先辈文人赏梅,不折服于梅的高直伟健,反而沉醉于曲折苍虬的“病梅”;古代高士置古琴于室,追求的是裸背无饰的“素琴”,这些都是奠定在审美者的精神取舍、感性自觉上对缺陷获得美的文化心理。正因此,京剧艺术欣赏中,理想的饱满、嘹亮、高大为美,缺陷的枯瘦、粗砺、小巧也同样为美,这用今天一句被诿过的官僚用滥的时髦话说,就是“变不利为有利”吧?

(摘自 《中国京剧》杂志 20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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