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交往中我深深认识到作为一个曲艺表演艺术家的刘宝全先生,确有许多令人佩服,值得学习的地方。
首先,他热爱自己所从事的曲艺艺术事业。对待艺术创作和演出活动,严肃认真,一丝不苟。数十年如一日,他对于演出从来不马马虎虎、凑凑合合。如果嗓子不好,他宁愿不唱,也绝不勉强对付。因为,在他看来,不严肃认真地对待艺术工作,就是对艺术不负责任,对观众不负责任。
他在工作上富于独创精神。他所演唱的传统节目,都在文字上、唱腔上经过他细致地丰富和加工。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艺术经验的丰富,他的演唱节目也就改得越发地精致完美。像他演唱的《闹江州》就有几种不同的子。同时,他生前还创造了许多前人从未演唱过的新段子。像《双玉听琴》《对刀步战》《审头刺汤》《观榜别女》等等,都是他演唱的新节目,丰富了京韵大鼓的演唱节目。一直到他七十几岁,他还编排了《霸王别姬》《苏武牧羊》等新段子,准备演唱,可惜病魔夺走了他的宝贵生命,使这一计划终于落空。
由于他在艺术上主张创新,因此,他也就特别重视和当时文人的合作。他认为要丰富京韵大鼓的上演节目,就必须有新的曲本,而这项工作,非有文人的帮助不可。当时他有一位在报馆做事的朋友叫庄荫棠,俩人很要好。刘先生很多新段子,都出于这位庄先生的手笔。刘先生对他很尊重,对他写的曲本词句,从不轻易改动,他说:“庄先生有文化,自己又会唱,所以他写的本子,不应轻易乱改。改错了一个字,词句不通顺,意思不对头,都要影响节目的质量。”所以,他不但不乱改动作者的词句,遇见不懂的字句,还虚心向作者请教,一直到把字句的四声、字意,弄清楚了为止。这在当时是难能可贵的。因为那时候他已经是有名的“鼓界大王”,有没有新段子,观众都一样欢迎。如果,他不是对艺术事业有高度的进取心和责任感,他就不会如此虚心地跟别人合作,力求使自己的节目不仅具有高度的演唱水平,也在文学性上达到一定的水平。
在演唱艺术上,他主张要多吸收融化其他艺术的长处,来丰富和提高京韵大鼓的表现力和感染力。他一直到晚年,始终把观摩著名演员的演出,作为自己开扩眼界、学习提高的课程。刘先生以前的京韵大鼓演员只重唱工,不重表演。刘先生认为:京韵大鼓固然以唱为主,但也不应该忽略表情和身段对唱工的辅助和烘托作用。他认为,观众到剧场里来,既要听,也要看。曲艺演员不像京剧演员可以化好装,穿上行头(服装),有锣鼓的帮助,因此,应该把主要精力放在对唱工技巧的钻研上。但是曲艺演员,要想提高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还要注意脸上的表情和身上的功架,使自己成为既能唱,又有表情和身段的演员。只有这样,才能提高京韵大鼓这门艺术,满足观众艺术欣赏上的需要。所以,刘先生的演唱艺术,就是既善于唱,又善于演,有极细致的面部表情和身段动作。像他表现武将勒住战马时的身段,垫步,以及大将会阵时的开打刀枪架式,都是吸收、融化了杨小楼先生的表演技巧而后创造出来的。
由于他热爱自己所从事的艺术,因此他特别注意保护艺术的“本钱”——演员的身体和嗓子。他的生活有规律,就像钟表的齿轮那样不能错乱,而且相当朴素。
他每天什么时候起床、吃饭、遛弯、吊嗓、洗澡、睡觉,都有一定的时间。多少年来始终如一,从不乱改。
他一生不动烟酒,不吃对身体不好、刺激性太大和容易上火生痰的东西。他最爱吃老米饭和青菜,有时候吃两片窝窝头。从来不吃大肉,他说吃大肉生痰,坏嗓子。偶尔买一次牛肉,炖了汤,用汤烩菠菜吃,也不吃肉。我是回民,从来不在汉民家吃饭,刘先生虽然也是汉民,我却能常常在他家吃,就是这个道理。他常说:窝头、青菜、水果,可以使身体内的脂肪减少,消火去痰,对嗓子有好处。所以,天天要吃。
他临睡觉之前还要含一片梨在嘴里,不咽下去。到第二天清早再吐出来,雪白的梨片变成黑红色,他说这就把演员嗓子里的痰和火吸出去了。
他每天要遛弯,打坐,他说这对演员的身体大有好处。演员的唱,固然靠嗓子,但主要还要靠整个身体,特别是气。身体不好,气必然微弱,那么势必要影响唱,声带就好像笛子上贴的笛膜,要靠气吹才能响起来,演员没气力,声带虽好也难以唱好。
他去园子以前,一定在家先吊吊嗓子,把嗓子遛开了,然后到园子去,唱起来气也顺,嗓子也痛快。他到后台之后,静静坐在一边,喝一点水,闭上眼睛,默诵一遍当天演出的鼓词。然后,用一块热手巾,蒙在脸上,到快上场前,拿下来。所以,他一出台帘,脸上就像化了妆一样显得光亮红润。
正是因为他对保护身体和嗓子,采取了这样一些周密的措施,牺牲了许多平常人喜爱的生活享受,才换来了他那健壮的身体和洪亮的嗓音,一直唱到七十多岁,他的演唱始终是那样感情饱满、精力充沛。
他对待同事,诚恳热情、平易近人。从来没见他无故地发过脾气。所以,跟他一起工作的弦师、伙计,都是跟他合作了几十年的老伙伴,因为刘先生和蔼可亲,大家都非常敬爱他,尊重他,始终舍不得离开他。
他对朋友,一向是热情帮助、诲人不倦。平日我们相处,他处处都给予指点和启发。把他的艺术见解,个人心得,艺术经验毫无保留地告诉我,分析讲解,不厌其详,使我获益良多。譬如:他告诉我唱戏不要一出戏一个调门,刚开始可以唱得低一些,先把嗓音遛开,然后,中间再长一点。但,仍然不要长到满宫满调。到了最后,嗓音也遛开了,气也顺溜了,再把调门长到平常最高的高度。这样,既使嗓音可以承担繁重的唱工,又给观众一种越唱越有劲的感觉。中途饮场,最好只含一小口水,润润嗓子然后吐出来,不要拼命喝水,因为让水灌满了肚子,把横膈膜压住,气喘不上来,反倒影响唱。这些艺术经验,当时对我来说,的确非常宝贵。直到现在我的日常生活习惯,对待艺术的态度,喜欢创新的精神,很多都是受了刘先生言行举止的影响。所以,刘先生是我艺术生活中一位最亲近的良师益友。(全文完)
(摘自 《马连良艺术评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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