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戏缘
十鹿九回头
——走访台北“瓯江国剧研究社”
台北“中研院”文哲所为期两年的“明清戏曲研究计划”,需要物色两位大陆学者代表参加。说来也巧,泱泱大国,芸芸众生,专家、学者一大堆,文哲所“点将”结果,恰恰是两个温州人:一个是上海戏剧学院的叶长海教授,永嘉人;再一个就是供职北京中国艺术研究院的本人,瑞安人。两个温州人来到台北,自然会想到台北的温州人。
趁着次日(1996.4.20)周末有空,我按照熟人提供的电话号码,给“台北市温州同乡会”打去一个电话。电话那头听说“中研院”来了两个温州同乡,情绪顿时振奋起来,说:“快,大家人快来会会,来会会!”第二天上午,我和叶教授搭乘“计程车”,从“中研院”住所南港驶到同乡会所在的台北济南路二段泰安街二巷九号。
这是一幢独门独院的七层楼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镌刻于大门两侧青石板上的两块招牌:左牌书“台北市温州同乡会”,右牌书“瓯江国剧研究社”。据说:台北市为数不少的大陆各地同乡会中,有自己专用办公用房,配备专门办公人员,按照机关单位制度实行上下班制的,仅此温州市同乡会一家。
同乡会进门正厅,匾题“味辛厅”,显然是为纪念同乡会首五届(1958-1977)连任理事长姚琮(字味辛)的。正厅左首是两排办公室,明窗净几,办公设施,一应俱全。
同乡会总干事孙竺、副总干事张天涯、《温州会刊》总编辑李森南等先生,已候在那里。这几位老先生,都是我的老乡瑞安人,说的是满口地道的瑞安话,令人听了格外亲切。孙竺先生和我祖籍同出瑞安陶山孙家。他掐指一算辈分,哈哈大笑道:“啊哈,你还应该叫我阿公!”“阿公”,这个已经淡忘了多年的长辈称呼,想不到会在台北此刻重温,使我一下子又回到孩童年代的家乡。
“台北市温州同乡会”会址
(右立者为同乡会总干事、瑞安本家“阿公”孙竺先生)
说话间,该来“会会”的同乡会骨干们都来了。乡情浓浓,乡音袅袅,温州腔、瑞安腔、永嘉腔、平阳腔、乐清腔、文成腔……,交汇成温州各腔的大会串,使人竟忘了身在海峡彼岸。
据大家介绍,温州同乡会有“四大宗旨”和“十大业务”。“四大宗旨”是:敦睦乡谊,共谋福利,互助合作,举办公益。“十大业务”是:子女奖学,冬令救济,出版会刊,国剧研究,青年联谊,急难救助,医药补助,同乡公墓,职业介绍,寻亲服务。生老病死葬,衣食住行学,谊情助救补,悲喜哀唱乐……,同乡会的职责、任务,把人间凡有囊括殆尽。其中特别引起我兴趣的是,“十大业务”中居然还有“国剧研究”一项,真想把它了解个究竟。大陆所称的“京剧”或“京戏”,台湾通称“国剧”,这无意是给“两国论”者的一记耳光。
台北市温州同乡会担当的这些职责、任务,不限于台北市一地,实际遍及整个台湾地区的所有温州同乡。散布台湾各地的温州同乡包括他们的子女,据说共有十几万人,台北市仅二万人,可见温州同乡会的实际担子不轻。随着温州改革开放、经济腾飞和两岸交流日益开启,台北温州同乡会的乡谊和公益活动,还扩展到温州本土。同乡会前常务理事何朝育(字乐三,永强人),热心家乡文教建设,多次捐赠巨款,资助温州师范学院礼堂、温州医学院附属医院等建筑项目,就是个突出的例子。另外,还有由同乡会牵头,向温州各行各业投资、接待温州各方来客、组团温籍台胞回乡探亲、旅游等等与家乡交流的项目,多不胜举。
台北同乡聊起温州人在台湾大有作为的事迹,个个自豪、兴奋不已。是的,像曾任台湾“科学委员会”主任委员、现“中研院”院士的永嘉徐贤修,原台湾“中央日报社”社长、“中央通讯社”理事长的平阳马星野,曾任台大农学院院长的乐清王益滔,台湾著名女作家温州琦君,还有号称“国学大师”的瑞安林尹等等,在台岛确是无人不知,谁个不晓。至于军界、政界出头出角的在台温州人,层次之高、人数之众,就更不用提了。
说到林尹(景伊),使我想起自己在台湾的一些经历。一回,高雄师大邀请我和叶长海等去那里演讲,主持演讲的国文系汪志勇教授向师生介绍我时,竟这样开头:“孙教授是出人才的浙江温州瑞安人,跟林景伊先生同乡。”说得在座师生个个瞪大眼睛打量我,好像在捕捉我这个林尹同乡身上究竟有何乡土“遗传基因”。
还有一回,2000年冬天,在台北举办“两岸小戏大展暨学术会议”,我为大陆代表成员。活动的一项内容,是带表演团体去大学做表演和交流学术,我被分到去台师大那一组。林景伊先生长年担任台师大文研所所长、文学院院长等职,我在大会上发言做自我介绍时,就仿照上回高雄师大汪教授的说法道:“本人和贵校老所长林景伊先生同乡。”台下老教师们听后,顿时骚动起来,纷纷插话道:我,你,还有他、她……,我们都是林教授的学生!成为林尹学生是台湾教授的一种骄傲。他们中的一些人如今已成为蜚声海内外的学者,光我结交的曲学朋友中间,美国夏威夷大学教授罗锦棠和台湾花莲师大教授李殿奎两位佼佼者,就出自林尹门下。除了曲学之外,经学、文学、训诂、声韵、修辞等学方面的出色林门弟子则更多。林尹可说是桃李春风五十年,诗书薪传一代儒,难怪台北温州同乡会因他而感到自豪。
首次走访台北温州同乡会,仅有短短半天时间,接触的也只有同乡会理事、干事等部分骨干,令我意犹未足。“戏缘”情结和职业本能,使我一直惦记着同乡会门口的那块“瓯江国剧研究社”牌号,希望对它的详情做些深入了解。
次年(1997),我和叶教授再访“中研院”,心里一直牵挂温州同乡会所在的泰安街二巷九号那间院子,很有一番“去年今日此门中”的思念。6月7日,我到台北刚一住下,就给同乡会总干事孙竺先生致电通报,告知我们又来台北了。电话那头的瑞安“阿公”用家乡话言道:“正好,正好!明朝星期呐下半呐(明天星期天下午),是我哩(我们这里)国剧研究社的活动时间,欢迎你们走哩(过来)指导。”
第二天下午,我和叶长海,带同浙江“大老乡”、祖籍慈溪的华东师范大学齐森华教授,三人一起坐计程车再去走访温州同乡会。下车后,我们的脚步还未踩进同乡会院子大门,只听“味辛厅”里已传出阵阵的锣鼓、胡琴伴唱京剧的声音。踏进大厅一看,嗬,好热闹、好气派的场面!只见厅内团团围坐着一群台北温州男女老乡,中间摆开一摊文武“场面”,文乐“三大件”京胡、京二胡、月琴,“武乐”锣、鼓、钹、拍等,一应齐备。
“瓯江国剧研究社”的清唱活动
我们仨应邀坐进“味辛厅”,观赏了国剧研究社的清唱活动。只见演唱者情绪十分投入,个个沉迷唱调,旁若无人。伴奏者神情专注,盯着唱者,目不斜视。“味辛厅”厅小,人多,乐响,凑到一起,更显得气氛热烈。票友们轮流着清唱,唱得有板有眼,十分“专业”。曲目行当多样,生旦净末,样样都有,而且唱腔流派纷呈。
我取过放在桌子上那本记录国剧研究社活动内容的签到本一看,上头登记着每次活动的时间、地点、参与者姓名及演唱段子名目。唱段多属京剧传统名剧,像《空城计》、《二进宫》、《赤桑镇》、《钓金龟》、《四郎探母》之类,也有梅派《断桥》、张派《望江亭》、麒派《四进士》、裘派《铡美案》等一类大陆解放后广泛流行的流派名段。剧社还聘请了一位毕业于中国戏曲学院的专业演员和一位北京京剧院的琴师,分别担任演唱和伴奏指导,剧社对“国剧”的重视、迷恋程度和他们的恋乡情结,于此可见一斑。
台湾业余戏剧社团称“票房”,据说光台北市就有“票房”数十个,也有说上百个,反正多不胜数。“瓯江国剧研究社”历史久,票友多,活动经常,在台北票房中间颇有名气。我在台北参观一个昆曲票房活动时,曾听人提起“瓯江”剧社陈萍萍、陈秋华等女士的芳名,可见她们参加票房活动的劲头和唱戏水准已名声远播。
我从现任社长伍桂丹先生和剧社骨干朱杞华先生那里了解到,剧社成立于1976年,至今已有21年历史。社员最多时,达三四十名,现有温州同乡社员15名,外乡社员五六名,临时即兴参加者不计。正式社员每人每月缴交1000元新台币,供作活动经费,不足费用由同乡会贴补。剧社不仅有齐全的文武堂伴奏乐器,还有戏装行头、道具、戏台帷帔等成套演出设备。除每周半天例行的清唱活动外,剧社社员还经常粉墨登场演出。目前,剧社正在积极赶排明年纪念同乡会成立40周年的公演节目。
一些在台北唱不够的瓯江剧社社员,还要唱到大陆来。唱老生的李德进先生,现年72岁,看他唱“国剧”的精气神,顶多只有60岁模样。为了唱戏,他穿梭于台北与京、沪之间,参加大陆举办的各种票友活动,还曾获得在北京举办的海内外京剧票友演唱大赛金奖。像李先生这样的“国剧”乡音不离口的台湾温州同乡,又何止一人?
告离台北温州同乡会和瓯江“国剧”研究社已经多日,与海峡对岸同乡聚首的乡情郁郁的情景,一直绕萦我脑际;瓯江“国剧”社的清唱声,始终不绝于耳。台北同乡全身心投入的那一段段京剧唱调,无论老生的苍劲、青衣的缠绵、花脸的豪亢,还是老旦的深沉、花旦的俏皮,无不令我体味到蕴藏其中的对于故土依恋的深情。
台北温州同乡会赠送我们的纪念品,是一枚装在塑料玻璃盒内的精致的领带夹,上刻“台北市温州同乡会敬赠”和同乡会的两个电话号码。表明它是成批制作、赠送成批的来访者和希望联络成批同乡的一种“信物”。领带夹的正面图案,是一只展翅飞腾的小鹿。鹿,我明白这是作为别名“鹿城”的温州城和温州人的一种表记。而联想走访台北温州同乡会的所见所闻,我感到“十鹿九回头”这句俗语,该是它更深沉的含义。
(原载《温州日报》1996年6月7日、1997年12月12日“双休专刊”,台北《温州会刊》第12卷第6期、第14卷第2期转载。原为二篇,现删节合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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