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看了电视转播《阳平关》中吴钰璋的曹操。老先生念做俱佳,唱却略显得力不从心。我不禁有几分担忧——并非“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疑问,而是对“非裘”花脸现状的忧虑。我也明白,“非裘”是个挨骂的提法,可十净九裘的现状,叫人何忍再将这十分之一细细划割?这样提,我只是想引起人们的注意。我实不愿让那大处落笔、不事雕琢如浑金璞玉的铜锤花脸唱法,就这样在沉默中消亡。
今天打开电视,恰逢音配像《白毛女》中虎子的一段流水。听来铿然有金石之音,精神为之一振。我猜是娄振奎——果然。他的唱腔,我在《打金砖》里还听过一回,仅此而已,而那遒劲朴质的老腔老调,深深吸引了我。又想起与他同时期的另一位“非裘”的王泉奎。我只听过他的《刺王僚》(名家名段)和音配像的《二进宫》(音质太差,我的鉴赏水平有限,根本无法分辨,干着急),一出据说非常精彩的《五台会兄》又被我错过。遗憾之余,那忧思又来了。 对一个普通的听众而言,“非裘派”意味着什么呢?
记得第一次听到金少山的唱腔时,我兴奋得来回踱步——为其气势所震,我胸中激荡着,根本不容坐定。那是何等奇伟!何等壮哉!人的嗓音被他发挥到了极至,高音处,听者如凌绝顶而四望、尽享那开阔而辽远的畅快……这种声腔,和我从小对花脸的印象——“驸马爷”、“自幼儿”、“我魏绛”——怎会有如此差别?我在慢慢体会:裘派以晦,金以明;裘以曲,金以直;裘以韵厚,金以声洪;裘胜于柔中带刚,而金长于刚济以柔。如果裘派是“烟笼寒水月笼纱”的沉郁幽深,那么金派就是“月涌大江流”的雄浑苍莽——两者每每相映生辉。金派境界,并无儒士书卷之气,但也决非俗浅——它拙而不陋,朴鲁而不幼稚,磅礴而不草率,自有本色之美。秦腔的豪爽多少带几分野味,梆子的激越有些不近人情,而金派的铜锤花脸以其王者之风,为中国戏曲阳刚之美的代表,当之无愧。
而当今的舞台上,我只觉得,吴钰璋的声腔里,老派铜锤的遗响犹存,尽管吴先生融入了很多裘派的唱法。另一位尚长荣老先生,他那段《大回朝》唢呐二黄,剽悍健朗,亦有老铜锤之风。可是,二位老先生,特别是尚先生唱腔多大开大合,表情太盛(《曹操与杨修》),那浑朴天成的美感,即遭冲淡了。当然,正工架子花脸的老艺术家,更兼数十年对京剧的理解,其手笔非我一外行人能懂。但我分明看到,此路花脸,目下除二位以外应无他人——二位息影舞台之时,莫非就是“非裘派”铜锤“圆寂”之日么?
金公当年,浩气横空,声威动地,固一世之风标也,而今安在哉?须生汪派之不存,高派之将终,真是京剧重韵轻声潮流的必然结果?如此,这愈发窄小的京剧舞台上,“非裘”铜锤还有多大的立足之地?会步他们的后尘么? 无论如何,当险岩飞瀑孤松怪石消磨殆尽时,那极尽工巧的舞榭歌台也终将是一团暮气!
我同样热爱裘盛戎、方荣翔的艺术,绝无妄加褒贬之意。相反,他们囿于嗓音之限,却能扬长避短独辟蹊径,终获成功的历程,值得每一个人好好思考。他们给后人留下的艺术遗产,决不仅在舞台上。今人“继承”不学其智慧,单习其模式以为铜锤的八股,以致“裘即铜锤,铜锤即裘”的局面——难道真的“梅不病则无致”?难道一铁板铜琶的关西大汉,也要学着“犹抱琵琶半遮面”?难道如南宋词坛的中国京剧舞台,再无人能高歌一曲“大江东去”?
仰望京剧的天穹,我期盼在这千里沈沈暮霭之外的——那一声洪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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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贴由石见于2003年1月29日12:34:51在〖中国京剧论坛〗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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