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世纪前期京剧界声名最盛的三位大师级的表演艺术家,一致公认是旦角梅兰芳、武生杨小楼和老生余叔岩。我和以群看过梅兰芳的戏较多,杨小楼的戏,以群看过《长坂坡》,我看过《落马湖》,虽然都只看了一出戏,但总算也见识过了。《长坂坡》是长靠戏,《落马湖》是短打戏,我们彼此还好说"长"道"短",交流一下各自的观感心得。唯独余叔岩的戏,我们都没有看到过,每次谈起来的时候,总感到非常遗憾。

余叔岩死于1943年5月,存年54岁,比梅兰芳、杨小楼都少活了10多年,他走红时演出的场次也比梅、杨两位少得多。他很难得去外地演出,比如他在20年代来过上海之后,就再也没有南下了。即使在他的老家北平,1937年开明戏院的那次演出也是他最后一次的公演了,以后他只偶尔在几次重要的堂会戏或义务戏中露演。据以群说,当时北平的许多"余迷",打听到余叔岩每天深更半夜,过足了烟瘾要吊嗓子,便不惜重金买通了余家的门房,到时候齐集于余的窗下去一聆清曲,也算过了戏瘾。其实出现这种隔墙窃听的现象,正说明余叔岩平时在舞台上和观众见面的机会实在太少了。

可是我和以群在余叔岩去世后的第四年间,在上海总算有幸看到了两出正宗嫡传的余派戏,一出是孟小冬的《搜孤救孤》,一出是李少春的《战太平》。孟小冬和李少春都是挂过头牌成名之后再向余叔岩拜师的,所以原来的功基已经十分扎实,他们学余又都是从一句一板、一招一式重新起头全盘吸收的。除了这两点之外,老师又根据两人不同的禀赋、才能和条件区别对待,各教各的戏。孟小冬的音味醇厚,音区能运转自如,衷气充沛,又善于用嗽音,教的便以唱工戏为主。李少春不及孟的本钱(嗓子)足,但他的武功底子较好,于是便教他靠把戏《战太平》,接着再教《宁武关》(也是一出靠把戏),李就没有学到手。以后李少春来沪演出,只逢贴《战太平》时才在海报广告上标明此戏得余叔岩亲授,凡演别的戏一概不提,这倒也是实事求是的老实作风。孟小冬是余最得意的弟子,余晚年孟又长期追随在侧,学到的当然不只《搜孤救孤》而已。但孟小冬抗战胜利后来上海(我曾在高土满书场听小彩舞大鼓时,无意中见到她一面,其时她年近40,却脸带烟容,无复战前的秀丽清脱,而语音苍老厚实,一听便知道是一条"云遮月"的标准老生嗓子),那时由于其腻友姚玉兰的拉拢,她已身入杜门,不再以演戏为业了。1947年9月的演出,不过是为祝(杜)寿赈灾的偶尔一漏罢了(此次仅在中国大戏院演出两场,孟小冬的主角程婴之外,配角有名票赵培鑫的公孙杆臼,裘盛戎的屠岸贾,魏莲芳的程夫人,阵容颇为强盛)。所以上海观众看到她的余派艺术,就只能是《搜孤救孤》这一出戏了。

过去我们所能听到或看到的,仅仅是余叔岩存世的18.5张唱片和若干张剧照,而今我们能在上海舞台上目睹余的两位高徒逼真传神的粉墨登场,真是弥足珍贵的可喜收获了。孟小冬在《搜孤救孤》中的唱,音色苍劲圆润,施腔运调的高低宽窄恰到好处,唱句能定音于一个尺寸,在快速度中也善于不断地变化耍腔,这种"一块板"式的唱腔,酣畅淋漓,声情并茂,使人听了出神入迷,不得不鼓掌称绝。这就是天赋功力兼备而难度极高的余派唱工。(孟小冬之后,唯张文涓庶几近之)而李少春在《战太平》中,气口吞吐合度,双目顾盼传神,身上干净,手足有谱,无论撩袍、挥鞭、上马、下马等一举一动,都显得潇洒利落,边式美观,特别着靠甩枪背,凌空一翻,靠旗飞而不乱,使人看了舒服之极。这就是经过干锤百炼的余派硬功夫。所以我们虽然只看到这一文一武两出戏,却是少而精,精而美,足以使我们大嚼余派戏出神入化的无穷滋味了。好比王羲之《兰亭序》的原迹是看不到的,而我们通过冯承素、褚遂良、虞世南、欧阳询等几种可以乱真的临摹本子,不是仍然能欣赏到王羲之精湛完美的书法艺术吗?

余叔岩生前总结自己的经验,有这么几条:一、演戏先得自己满意,然后台下才能满意;二、同样一出戏,下一次演唱要做到比上一次好,此之谓艺无止境;三、名角唱戏比普通角儿难,普通角儿唱得不对劲,台下可以马虎过去,名角只许好不许坏,一坏就摔了;四、不要向台下要彩,叫不叫听观众的便,当时不叫可以回家去叫,过了几年想起来再叫也不迟,反正不能要那种当场叫完好,一出戏院大门就什么都忘了。这些经验谈,也是余叔岩要求学徒严格遵守的戒条。据此可知,余派戏之所以能博得广大观众的热烈欢迎,至今仍令人怀念难忘,确非无因了。

余叔岩死于膀肮结石,尿道阻塞。得病起因据说与他某次上演《战太平》有关,他在后台刚扎扮完毕,便要小便,因脱袍卸靠较为麻烦,想熬一下再说。他上台之后,《战太平》的戏是一场紧似一场,几乎不大有空隙的时间,特别余演戏素来认真,到台上专心致志于剧中人物,更顾不到小便了。等到戏完下装,拖延过久,却尿不出来了。经过医院治疗方得解决,不过此病从未根除,1940年还开刀动了手术,用玻璃管接入膀肮内向外排尿。第二次世界大战发生后,因海运不通,这种来自德国(一说美国)的玻璃管断绝,等到存货用完,余叔岩也就一病不起了。所以余叔岩是死得很悲惨的,令人特别感到痛惜。

以群是安徽歙县兰田村人,小时候欢喜看家乡的徽班戏,京剧是他到杭州读中学时才看到的。以群在中学里接受了新思想,毕业后没有听从父亲的安排去上大学,而于1929年只身赴日本游学,第三年返国先在安徽继至上海积极投入左翼文化运动,做了大量的组织工作,早期化名"华蒂"编译了几本论文学修养的小册子。以群一生的业绩,主要表现在对现代文学理论方面作出的贡献。他对我说过:像他这一辈思想启蒙接受五四新文化运动洗礼而后又长期从事新文学工作的同志,往往容易对传统戏曲以至古典文学采取轻视甚至排斥的态度。起初他也受过这种思潮的干扰和影响,但他毕竟是搞理论的,当他深入钻研下去的时候,愈来愈觉得对祖国的文化遗产决不能抱虚无主义的态度,相反,此中丰厚的宝藏是必须好好学习和利用的。以群认为京剧是代表我国民族风格很好的戏曲艺术,不但能丰富广大群众的文娱生活,而且可以从中吸取许多有益的东西。欣赏京剧占了以群工作之余的大部分时间,他尤其爱好武生戏50年代初厉慧良脱离重庆厉家班,光身一个人跑到上海剧院借给他旦角赵晓岚及全副班底,在中国大戏院短期演出,其时田汉写信给以群,说到厉慧良的戏值得一看。以群约我一起去看了果然满意,认为他可与高盛麟、李少春成为当代文武老生行中鼎足而三能挑大梁的全才。后来厉慧良北上京、津,终于在天津落户。以群还对《打渔杀家》、《艳阳楼》、《白水滩》、《通天犀》、《万花楼》这几出表演《水浒传》后辈英雄的戏颇感兴趣,曾要我帮他收集这些剧本,准备将来将这个题材串起来写一篇剧评,不过后来他并没有写出来。那时候,他先在抓电影,以后又忙于搞文学评论,确实也没有工夫写这一路的文章了。

作于1983年8月,时值以群逝世17周年,余叔岩逝世40周年(孟小冬卒于1977年,终年68岁。李少春卒于1965年,终年56岁)

(摘自 魏绍昌 著 《戏文锣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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