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所谈的两件事,全是我的亲身经历;然而若干年后却由于先母的提示,才留下明确的印象。
1926年随先母居天津数月。有一次某宅有堂会戏,先母携我前往。同行者有先姑母及她的子女等(即我的表哥表姐们,今尚有健在者)。当时堂会戏例从午饭后开锣,午夜始散,中间开晚饭时戏亦不停。大抵不受欢迎的演员和剧目,多排在晚饭时演出。我彼时虽在童稚之年,却已爱戏入迷,家长去吃饭,我仍独自伫立台口,手扳台栏,踮起双脚,目不转睛地望着台上。这时正由陈德霖和王凤卿合演《骂殿》,古调独弹,座客零落。我到台前时正值赵德昭金殿自尽,于是贺后携赵德芳急急风上场。记得陈德霖扮演的贺后,右手携赵德芳,左手以袖遮面,倒退着身子出台。至台口甩水袖叫板,才面向观众。我主观上以为出场的既是“小媳妇”,一定很漂亮,不想看到的却是一张老得往下落干粉屑的大方脸,而且满脸皱纹;当时陈老夫子正在进入角色,露出悲愤表情,更使我心惊胆战。我不禁“哇”地一声,哭着跑到筵席上找母亲去了。
入夜以后,先母把我拢在怀中看一场据说是难得的好戏:老乡亲孙菊仙的戏《四进士》(孙扮宋士杰)。演至醉打丁旦时,丁下场后,孙老竟摘下髯口,当场发表演说。当时妇女服装已渐趋时,虽仍以裙袄为主,青年女子间亦有着旗袍者。而总的趋势却是不论长袍短袄,袖子都逐渐短了起来。其实所谓“短”,不过在腕之上、肘之下,微露小臂而已。这天因是堂会,座上时装妇女较多,孙老演说的内容正是针对此事大发议论。记得他有“露着半截胳臂,成个嘛(去声)样子”云云的话,弄得女客们啼笑皆非。因思京剧演员登台演出,凡穿着带有水袖的服装,照例不许把水袖捋到手腕以上。即如《一捧雪》莫诚举臂以指数更鼓时,也应用左手紧绾住右腕上的袖口,不许裸臂。而近年来在京剧舞台上,不论生旦净丑,往往高捋双袖,不仅臂腕毕露,甚至有人扮演红娘,几乎把衣袖直褪到两肘以上,满台玉臂横挥。此或风气使然,连唐代女性也摩登起来了。如使孙老见之,不知当作何感想?

(摘自 《吴小如戏曲文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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