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京剧界出现了"四大女能人", 又称"四大名旦"或"四大院长": 即北京戏校的孙毓敏校长、北京京剧院的王玉珍院长、中国京剧院的刘长瑜院长和上海戏校的王梦云校长(现在这两大戏校又同时挂上了表演艺术学院的牌子, 校长也都成了院长)。还有人发现一个乖巧的事: 上海戏校的校长是北京人, 而北京戏校的校长是个上海人。由于这四位女能人中三个在北京, 只有一人在上海, 因此对王梦云的介绍不多, 为此我受《中国京剧》杂志社的委托专程前往上海拜访了王梦云校长。
我到上海那天是星期日, 本想到家中去拜访王校长,一打听, 王校长到戏校审查"小梅花参赛剧目"去了。我立即赶到延安西路的原戏校排演厅, 一进门看到她正站在台下对台上说:"刚才这场《扈家庄》都不错, 就是有点慌, 不太稳, 如果再来一遍可能会好一些, 演员顶得住吗?"台上说:"可以。"她又对摄像师说:"请您把第一遍录象先保留一下, 然后优胜劣汰, 好吗?" 说完,她看到我来了, 说:"你来了,请坐。"接着我们就一起看戏。一共五个折子戏, 几乎每个戏都演了两遍,实际上看了十出戏, 每看一遍她都要提出问题和要求。看完戏, 她才对我说:"走吧,请到我家中坐坐。"在路上她问我:"你看这几出戏有什么问题吗?"她知道我说话不会绕圈子, 她对我也没有虚的。我就有什么说什么了,当然我是只说坏,不说好。最后我想平衡一下说:"上海戏校演《连升店》可是没想到, 京白念得还很规范。"她说:"学生是北方来的, 教师是北京的寇春华先生。" "哦……"我知道她从全国各地请来许多有名的老师, 寇先生是中国京剧院的名丑, 对这个问题, 上海有许多议论, 所以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也发现我欲言又止, 也没有再说什么。
她的新居在上海衡阳路的艺术家公寓, 尽管说在上海还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可是和北京的京剧演员比,就优越多了。她的先生黄菊盛是上海戏研所的研究员, 我们早就认识, 因为吴祖光先生曾告诉我说,黄菊盛是好人, 在文革中保护过他。不过在谈话中我意识到, 令王梦云骄傲的不是这五居室的新居, 而是她那残疾的儿子与能干的女儿。说起她的儿子怎么能干, 怎么从小学起靠自学一直考上了大学, 又怎么帮助别的残疾人走上自力更生的道路, 怎么成为上海电视台专题报道的主人公, 她的脸上就泛着红光。当然她的同事和学生也向我介绍了她这几年怎么一边没日没夜地靠着两包饼干日理万机, 一边照顾重病的爱人, 还要每天背着孩子上楼, 照顾孩子生活的艰难岁月。显然她对现状很知足。
第三天早晨, 我的正式采访在王校长的办公室, 也就是上海师范大学表演艺术学院负责戏曲教学的副院长办公室开始。不过, 与其说是采访, 不如说是谈心。因为总是她首先提问。她说:"你在校园里转了两天, 发现什么问题了?" 我半开玩笑地说:"王校长,您既然到了退休年龄, 可要想想退路呀!" 她一愣, 马上就明白了我的意思,说:"确实, 我们上海戏校请来了不少北京和外地的教师, 这对原来的戏校老师影响不小, 他们对我意见不小。其实我非常重视调解这个矛盾, 千方百计地从经济待遇上使这个矛盾得到化解。不过你应该知道, 上海的周信芳先生为什么总说他是北京喜连成的学生, 说他是北京的娃娃?为什么最忌讳别人说他是海派?我的同学钱浩梁为什么到北京去学戏, 就是因为他父亲说, 要学京剧, 还是要到北京去。前年在北京给王佩瑜的《捉放曹》"会诊", 你也在场, 刘曾复先生一针见血地指出, 要学生加强念白。我绝不是说上海不能培育出好的演员来, 实际上, 上海已经培育出许多好演员, 这是不能抹杀的。但是江河不择溪流, 谭家为什么延续七代?恰恰不是只靠他家学渊源, 而是他从不固步自封, 让谭富英先生先进富连成, 后拜余叔岩, 这正是他们谭家高明的地方。我这个人很浅薄, 在中国戏校跟时青山先生学戏, 如果不是学校又请来北京戏校的孙甫亭先生, 毕业后又拜李多奎先生为师, 我能有今天这点成绩吗?我既不能忘记时青山先生给我开蒙的恩情, 更要看到孙先生和李多爷在我的艺术成长过程中的关键作用。转益多师是古训, 多看, 多学, 总比跟一个老师学要好的多。当然, 今天跟甲老师, 明天又跟乙老师学, 甲老师肯定不高兴, 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可是要把学生培育成材, 就必须给他找更多更好的老师。" 这时,王校长一看手表, 说:"和老师,现在倪海天先生教的《挑滑车》就要响排了, 我应该到场看一下, 你陪我去看一看怎么样?" "是武汉的倪先生吗?高盛麟先生的下串?" "对, 这是奚中路给我介绍来的, 你看看值得不值得?"我听出了她的话外音, 知道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排练厅我和满头白发的倪先生寒暄了一下, 响排就开始了。我只看了"闹帐"和"走边"两场就禁不住站起来对倪先生说:"倪老, 您真是把高盛麟先生研究到家了, 您教的脚底下这几步简洁到了家, 太干净了!看来到底是您跟高先生的时间长啊!"这时王校长说:"倪先生本来可是挑班的名角, 后来看到高先生的艺术, 非常敬佩, 主动由主角改成傍角的,专门给高盛麟先生挎刀了, 能不好吗?" 从排练厅出来, 王校长说:"我也不希望别人恨我, 骂我, 更希望能给自己留条后路。可是遇到倪先生这样的好老师你不请来对得起学生吗?倪老师这一来, 我们这位傅希如同学就进步一大块, 我也就不能考虑太多了。等到别人都理解了, 这些老前辈都教不动了, 这个损失谁来承担?你说我怎么给自己留后路?" "您是否感到很委屈?"我问。 "不委屈, 我要是感到委屈就不做这件事情了。因为你提出了这个问题, 我就要答复你。平时我跟任何人都没有谈过这些话题, 我们是知心的朋友, 才借这个机会说说心里话。我认为这个问题不需要表白, 大家早晚会看到这些老师的心血, 更会看到这些外请老师与众不同的地方, 到时就都会明白了。"听她说完这句话, 我不由得对面前这位王校长肃然起敬, 原来她的心胸是这样宽阔, 她的眼光是如此超前。说着, 我们走到一幢只有两层八个房间的小楼前面, 这就是全国各戏校绝无仅有的建筑物: 专家楼。在这个新建成的美丽的校园里, 这幢小楼是那么不起眼, 却又那么引人注目。我说:"这幢小楼是我们戏曲教育战线上的一大创举。" "一个戏校的好坏, 就看教师的水平。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软件。
应该说软件往往比硬件还要重要。校园建设再好, 没有好教师也教不出好学生。这幢小楼说明我们学校对教师的重视, 所以在建排演厅之前, 我们先建了这幢小楼。过去为外请教师的费用, 我们要到处去化缘, 也遇到许多困难, 最近市政府也做出决定, 凡外请教师的费用一律由政府拨专款解决。说明有关方面已经看到教师的重要性。现在我们的外请教师都是全国一流的: 老生张学津、孙岳, 花脸尚长荣在全国都是最好的; 程派青衣是李文敏, 名气不如张学津, 但是她教出了李海燕、张火丁、李佩红、郭伟等等一流的学生; 梅派青衣是马小曼, 有人也许不服气, 但是她前几年演出的梅派戏令人刮目, 她教学极其认真, 非常细腻, 所以她教郭月睿的《捧印》受到梅葆玖先生的高度评价。小生王凯同学的一出《雅观楼》就学了三个路子, 既有茹派的工架美,又有王桂卿派的高难技艺, 使他兼容并蓄, 更加全面。至于王佩瑜, 有人说我几乎把天下的老生都请遍了, 也有许多不同意见, 我认为王佩瑜所以有一些成绩, 首先要归功于她的老师王思及, 给她奠定了正确的谭派基础, 否则她也不会得到那么多老师的指导,更不会有今天这样的成绩。" 我知道, 她还请过南京的沈小梅; 杭州的张善麟; 重庆的朱福侠; 北京的朱秉谦、曲咏春、陈国卿等等, 上海京剧院的名家她更是有一位请一位, 有时她还会让学生走出上海, 到年事已高的老师家中去学戏, 可谓苦心孤诣。我想,凡是做学问的人都知道要博学,要多问; 凡是学过戏的人都知道"名师出高徒", 都知道必须打破门户之见, 才能转益多师。但是谁又愿意打破自己的门户呢?这使我想起旧社会的媳妇, 都受过婆婆的压迫, 都恨透了婆婆, 可是一旦自己当了婆婆, 却终归跳不出婆婆的圈子。我想王梦云可能是犯了一个错误: 就是她明明当了婆婆, 却跳出了婆婆的圈子,总是考虑媳妇的难处。这个圈子虽然不大, 要跳出来也真不容易!虽然她难免要挨骂, 我也无法替她去解释, 但是当我们看到上海戏校的王佩瑜、郭睿月、王凯、刘大可、奚鸣燕和傅希如等等这一批娃娃已经在上海, 在全国成了气候, 我想王校长受点委屈也值得, 正像她自己所说:"有得,总要有失嘛。"
上师大表演艺术学院两年来的工作(王梦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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