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信芳、梅兰芳诞辰110周年记

刘旻尤莼洁

上海京剧史上,问谁能堪称一声大师?他是当仁不让的人选。他是周信芳,海派京剧的杰出代表,麒派创始人,永远的“麒麟童”。
今年是周信芳、也是另一位京剧表演艺术家梅兰芳诞辰110周年。
一南一北,两位大师,为多少中国人留下了隽永回味的怦然心动,留下了高山仰止的丰满辽阔。
在这第四届中国京剧节好戏连台、高潮迭起之际,我们走进大师的艺术人生,为追思,为缅怀,也为致敬。

大师同庚还同窗

周信芳,始终被与梅兰芳相提并论。
确实也是人生难得的机缘巧合。周信芳与梅兰芳,同庚还是同窗。
1907年,两人14岁时都作为插班生在“喜连成”同堂学艺。1949年全国解放,周信芳赴京参加全国文化会,列队走在前门大街,他望了望身边的梅兰芳,不禁想起当年两人还是孩子的时候,从宣武门外“喜连成”到广和楼赶唱日场戏的情景,“也是这样肩并肩地走在前门大街上。”
但在京剧艺术上,周信芳与梅兰芳,此后走上了各异的道路。
舞台上,他们一个是千娇百媚的旦角,一个是苍劲浑厚的老生。更深层次的,是不同地域滋养的迥异艺术风格。如果说梅兰芳承继了京派贵族般的精致优雅,那么周信芳毕生都在追求京剧的市民精神。
1930年7月,欢迎梅兰芳访美归来的聚会上,周信芳作为上海伶界联合会领导人致辞,对“梅君之决心与魄力”深表钦佩,也提出:“处于今之时代,万不能再以戏剧视为贵族之娱乐品,当处处以平民化为目标。”
这也是京沪不同的观众需求造就。中国戏曲学会副会长龚和德告诉记者,当京剧走出北京来到上海时,观众主体也由王公贵族变成了普通市民。周信芳1915年进丹桂第一台,连演七年又九个月,生存环境决定他必须考虑如何对“俗众”有持久的吸引力。
戏剧理论家沈鸿鑫说,周信芳的戏,往往剧情生动,语言通俗,节奏强烈,舞台新颖。他所编演的《封神榜》、《文素臣》等皆情节曲折,运用机关布景,神出鬼没变化莫测。
除了通俗、新颖,争取观众,更在于体贴现实。在那个忧患的年代,《四进士》中正直机智的宋士杰,《清风亭》中忠厚善良的张元秀,《徐策跑城》中心怀百姓的徐策……潘汉年曾赞扬,周信芳以一系列有血有肉的京剧典型,传递了底层的情绪,倾吐了民众的心声。
在那个忧患的年代,周信芳给予观众的充满正义感和忧患感的审美激动,唤起民众共鸣之强烈,在京剧界是无与伦比的。

戏与人生成一片

有人说,梅兰芳先生的表演,可以用一个“美”字来概括。作为这个世界最后一位可以以男身演化女性情感的大师,杨贵妃、林黛玉、杜丽娘……梅兰芳一生塑造了无数如梦如幻的舞台形象,在中国人眼里,他就是美的化身。
而周信芳先生,最鲜明的特点,是一个“真”字。
周信芳儿子周少麟回忆,周信芳演的文天祥就很特别,尤其是败仗退场那段,面目扭曲,动作凌乱,龇牙咧嘴,看上去极其痛苦丑陋,完全没有正气凛然般的绝美。当时的名票看了都说他离经叛道,怎么可以这样,看戏还有美感吗?周信芳反击:“刚打了败仗,马上就山河破灭,你还想让他美?”
沈鸿鑫评论说,京剧有着严格的行当和丰富的程式,这是有助于表演的,但容易程式化,没有性格。周信芳却十分注重性格化的表演,“装龙像龙,装虎像虎”。
“父亲常说自己不知道什么是麒派,怎么自然就怎么演,麒派是人家封的。我对他说,最不懂麒派的人就是你自己。”周少麟先生感叹。
“先生教我时,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不要学麒派,要学人物。”今年78岁的著名京剧艺术家、周信芳的关门弟子小王桂卿说。小王桂卿一直想学周信芳的代表作《清风亭》中“别子”一幕,因为周先生演得实在是“抓人”,曾经让同台演出的李玉茹都情不自禁感极而泣,但周信芳却摆手:“这个实在是没法教!你学人物就对了。”
上世纪50年代,周信芳给《清风亭》录了音,小王桂卿常听常琢磨,后来听出周信芳念完别子的大段念白后,嗓子都伤了,下面的唱段全变声了。“先生是进到戏里面去了,动了真情,心力在使劲。”
戏与人生打成一片,用真感情去说戏,排戏,演戏。这恐怕就是周信芳“学人物,不要学我”的要义,也是他创立的“麒派”精髓所在。

仅有唱是不够的

梅兰芳与周信芳成名的时代,正是中国在忧患中逐渐近代化的时代,也是京剧在离乱里从“古”走向“今”的时代。
这样一个时代,容易成就改革家。
虽是南北京剧的代表人物,但梅兰芳与周信芳,从青年时代起,一个“坐北朝南”,许多艺术创新是从上海得来的灵感;一个“坐南朝北”,没有拜过谭鑫培却成了“学老谭最好”的生角。
他们都注意到,随着时代的发展,“仅有‘唱’是不够的”。龚和德对记者说,早先北京观众“听”戏程度很高,对于“看”戏,除了武戏不能不看,对文戏的身段表情往往不甚注意。把唱、做并重发扬光大的,首推旦行的梅兰芳与生行的周信芳。
梅兰芳是在自己的表演中增强了体验和反应,走上了一条融“写实主义”手法于传统“写意艺术”之中的道路。周信芳则始终强调京剧表演的综合性,演戏的“演”字,“是指戏的全部,不是专指‘唱’”。周信芳心目中的“演”,还有他自己的追求,就是要借鉴话剧的心理技巧,使程式规范融进写实生机。1940年初,为了丰富表演艺术,已是上海京剧界第一人的周信芳,跑去客串了话剧《雷雨》中的周朴园。
周信芳一手带起来的著名京剧导演马科告诉记者,“隔行如隔山,常人看来,这不是自己找洋相出吗?但话剧是通过说话来表演,最真实。通过跟田汉、洪深这些艺术家合作,周老学习借鉴了很多话剧的长处,尤其精彩的念白以及心理表现技巧。”
周少麟说:“直到现在,上海人还用‘麒麟童功架’称赞人表情好呢。做,是麒派的重要核心部分。”
自七岁登台,在长达60多年的舞台生涯中,周信芳参演剧目约600个。刚健劲遒、豪放洒脱、真切而富于激情的表演风格,感染了许许多多的观众。刘海粟曾经说过,“年轻人爱他的强烈,中年人爱他的生动,老年人爱他的深沉。”

歌台深处筑心防

“留须谢客称梅大,洗黛归农美玉霜,更有江南伶杰在,歌台深处筑心防。”
田汉的这首诗,分别写的是抗日战争爆发后,民族危机深重的历史关头,蓄须明志的梅兰芳,归耕南园的程砚秋,以及不顾恫吓坚守舞台的周信芳。
当梅兰芳八载留须罢歌舞的时候,周信芳还在演戏,演《明末遗恨》和《徽钦二帝》,说的都是亡国之痛。“要知道,亡了国的人,就没有自由了!”一字一句,催人泪下。
都是傲骨峥嵘的好男儿。
采访中,人人皆道生活中的周信芳性子内向,讷于言词。
但不善与人打交道的周信芳,却赢得了上海滩大家闺秀裘丽琳的青睐,不惜与家庭决裂,和他私奔;不善与人打交道的周信芳,在丹桂第一台做后台经理时,把戏班管理得井井有条,和无数名角合作愉快。
他人格上的魅力———气度宽厚,甘当人梯,提携后进,征服了身边的人。
著名京剧导演马科24岁时被周信芳一手推上了导演的位置。那是1954年,周信芳任院长的华东戏曲研究院排演《文天祥》。
“当时我吓坏了!龙套都没跑几次呢,怎能导戏?”马科对记者说。硬着头皮到排练场,演员们或手插口袋,或叼着大烟斗,视他为空气。直到坐在马科身边的周信芳说,“导演在排戏,排出来,哦?!”“大腕”们这才提起精神。等排练结束,马科请示:“院长,您看明天怎么排?”周信芳冲他一句:“你是导演!”
第二年,北京举行《梅兰芳、周信芳舞台生涯五十周年纪念》,马科又担任了上海演出团的舞台总监。这回出错了!演出剧目《赵五娘》中,周信芳有场戏被删了,马科却忘了通知,等周信芳登场了,马科手忙脚乱奔到台侧招手示意,周信芳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找个空顺势下了场。
演完后,马科等着挨批,周信芳没有骂他,只是说:“艺术,不能马虎。”
40多年后,马科执导的《曹操与杨修》被誉为“中国戏曲创作里程碑似的作品”。剧中没有一个麒派老生,但导演却说:“整个舞台的韵律、风貌,是麒派。”

真正演员真正美

在周家采访结束时,周少麟说,希望通过《解放日报》,寻找一位王先生的后人。
这个王先生,就是当年给周信芳取名“麒麟童”的人。
周少麟说,1969年,已被打成“反革命”的周信芳被关在西郊少教所。一天,有人来提审他,听说周信芳的艺名是麒麟童,这人的声音缓和了,问他,这名是谁取的。
周信芳告诉:七岁登台艺名本是“七龄童”,写海报的老先生误听为“麒麟童”,将错就错。
年轻人告诉周信芳,那人就是他爷爷,姓王。爷爷临终前一直对他们讲,如果后辈有人能见到麒麟童,一定对他说,他确实是唱戏人里头的一只麒麟,没有辜负这个艺名!说着,那人伸过手紧紧贴在老人的手背上。
“在那个时候,还有人冒着危险,跟父亲诉说这些因由,真是给了他极大的安慰。真希望,王家人今天能来坐一坐。”周少麟说。
1975年3月8日,周信芳逝世,时年80岁。相比67岁逝世的梅兰芳,他可说长寿,但最后十几年的光阴,却大多是在坎坷、磨难中度过的。
在最后的日子里,周信芳虽处于朝不保夕的恶劣环境中,仍然仗义执言。有一次天津的专案人员来找周信芳,说是调查京剧表演艺术家赵松樵的情况,周信芳提供的证词只一句:“赵松樵那个人,很好!”
宁折不弯,这就是周信芳的气节,他的魅力所在。
真正演员,真正美。

(摘自 《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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