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迷先生对铜锤花脸流派的阐释,确给了我很多启示。之一,我认为就是:看待京剧缤纷的流派,要有一种连贯的、发展的眼光。我想,应有部分京剧爱好者和我相似,不同程度地存在孤立、静止地看待各个流派的偏见。那么,我们何不换个角度重新认识这个问题呢?
将一捧水顺次递送下去,水定从指缝流失;然“指穷於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所以者何?补充了燃烧的活力,保留了火焰的光彩。因而“流派”,无流则不派,无派则流难长。余、言及至后来的马、杨、奚,都从老谭处采得生金,又加以个人的对京剧的理解和发挥,熔铸出各大流派。从这个意义上讲,流派是传统与个性融合、升华的成果。关照流派形成、演化的轨迹,才能更好地欣赏京剧。可惜的是,像我这样方荣翔都未能赶上的观众,只能从有限的录音、唱段中蠡测老艺术家的丰采;对一些名家的认识,甚至仅停留在一两段“代表作”上——这种“经典”是观众总结一个演员综合表现时,对他独到之处的特别肯定。没有了整体的基础,再典型的唱腔之于我们也只是空中楼阁。只见浪尖,不见江流,这可能是我们年轻京剧爱好者的通病。看戏时多一个“溯源”的思路,或许能好以些吧。
流派的“流动性”,不仅体现再师承上,也体现在同一个演员身上。马连良先生早先的唱腔,玉润珠圆,璁珑明澈(唱片《焚绵山》、《桑园会》);晚年的唱腔,甘醇流畅,洒脱隽永(《甘露寺》、《淮河营》等)——由于年龄的增长、条件的变化和功力的增益,前后风格并不完全相同——但马连良依旧是马连良。把一种流派定格在某一个演员的某个侧面上,而且要钉死,“上升”为本派“教义”,本身就是生硬的,荒谬的。
就这个方面,我想特别提一下言派。现在都说言腔难学,学者往往浮于表象难得其神韵。个人认为,对言派特质的分析,或许能对它的继承有所帮助。假定言、余均以老谭派为范本,那么拿言氏较早的作品《奇冤报》、《法门寺》(就听过几段,惭愧!至于说‘较早’是查的唱片考订资料)和余的《搜孤救孤》、《捉放曹》比较,多少能够发现:余更重视唱腔的韵味,而言对行腔吐字更具匠心。言老晚年,气力衰微,口中工夫却炉火纯青,演唱但凭技巧支持,这种状况在《让》、《卧》二剧——最受推崇的“言派戏”——里面,可得印证。问题就出来了:“言派”可以说是一种“特定条件下的特殊演唱方式”。当今一些人学言,故意“上气不接下气”,其声如拉着箱子爬楼梯,实叫人不忍多听。殊不知,言老是力不从心,才用了国画“留白”的方式,造就了这种音疏而情密,藕断而丝连的效果。其实,那些正值盛年的演员,静下心来学习一下老谭派,以其嗓力唱好言的〈法门寺〉应该不成问题,若要进一步研习其行腔运字之妙处,〈贺后骂殿〉窃以为更适合。把视野局限在那二剧,急功近利反南辕北辙。话说回来,既然言派是这样形成的,我做一“大胆”的设想:多年之后,会不会有哪位谭派或奚派演员,由于嗓音变化自然再次“演变”成为“言派”?这种假设跟“外星球会不会有文明生物”差不多,就此打住罢。
如此看来,流派是一个宏观的、宽泛的、灵活的概念,或曰,它是某种风格的标识,是一种“方便般若”。譬如对李少春先生,有人喜欢称“李派”,有人用“文宗余武宗杨”,也有人就称李少春,我们只要明白所指是谁,能联想起他的风格(甚至不一定用语言描述)、他的渊源,也就够了。根本不必以类似“动物分类学”的精神,推敲某演员到底哪门哪派。在京剧发展到了一定的高度、风格的交融整合多于拓荒式创造的今天,流派的划分逐渐淡化,谈论流派艺术,还是多用其指代老艺术家的风格——即索引的特性吧。
最后还需强调,不管流派给人以多大的发挥余地,今后又会怎样,对以往的流派的继承——精确、完整地继承,永远要放在首位。老艺术家的风格经历了时间的打磨,对其合理性的研究与吸纳是艺术进步的阶梯。对遗产,千万要慎重保护。“天连衰草”改做“天黏衰草”这样的“合理”的败笔,对京剧这样的传统艺术,侵蚀最为严重。
真不知是否偏离了裘迷先生本义。本人尚为一学生,年轻气盛,观点难免流于浮躁偏颇,还望诸公念我言出肺腑,不吝赐教罢。
本贴由石见于2003年1月31日01:30:50在〖中国京剧论坛〗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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