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表演艺术家尚长荣在上海图书馆的讲演(节选)
尚长荣
作为一个戏曲演员,能够有机会讲述自己的人生和从艺之路,陈述自己的艺术见解和追求,我感到很兴奋,也很忐忑。我今年虚岁已经66了,但和很多行内长者和年长的票界前辈比起来,我还算是小兄弟。所以我觉得自己可以抛开顾虑,敞开来“汇报”。
一、“娃娃生”初次登台
我第一次登台,演的不是大花脸,而是“娃娃生”。我才5岁,一亮相,台下观众的掌声和笑声就连成一片。
我出生在梨园世家,父亲是尚小云先生,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大姐没有从艺,大哥尚长春,是武生演员;二哥尚长麟,继承了父亲的衣钵;我自己则是一名唱花脸的京剧演员。
记得1951年,新中国刚成立不久,父亲带着剧团和两个哥哥曾经到上海福州路的逸夫舞台(当时叫天蟾舞台)来演出。那时的天蟾舞台可不是现在1000人的座位,而是上下三层,共3500个座位,不仅是中国最大的剧院,也是东南亚最大的剧院。那年夏天,我第一次登上天蟾舞台,演的剧目是《御果园》。我那时刚过12岁,已经学花脸了。上场以前,恩师陈富瑞先生、我父亲以及父亲的老朋友芙蓉草(赵桐珊)前辈嘱咐我:“长荣,上去可千万别慌。”因为当时的北京还没有那么大的剧场,北京的叫好喝彩声也没有那么热烈。我父亲跟我说:“上场后要沉住气,观众的那个喝彩声,你要心里有底,千万别忘词。”当时我一上去,就感觉观众的叫好声跟三伏天的暴雨霹雷似的,一下子自三层楼从空而降。这叫好声还不“要紧”,没让我忘词,也没吓得我往回跑。但这喝彩声对我幼小的心灵来说也确实是一个震颤,这是上海滩的前辈们对后生的支持和鼓励。从那以后,我心里就觉得,这上海滩真不得了,叫好声就跟大霹雷一样!我与上海的舞台、与上海也就结下了不解之缘。从那时算起,直到四五十年后,也就是1991年,我才正式加盟上海京剧院,成了上海的新移民。
我是1940年出生的,那是中国最艰苦、最黑暗的一年,正值沦陷时期,我父亲尚小云那时候已经不唱戏了,他独资办了一个“荣春社”科班(旧式京剧学校),培养了一大批学生,像杨荣环先生等,还有众多荣字辈、春字辈的师兄。可以说,我没出娘胎,就能感受到中国京剧艺术旋律的优美,它的慷慨激昂和动人的情感。我出生之后,耳濡目染,从小就爱看戏。无论文戏武戏都十分喜欢。我从小就生活在艺术家庭,每天睁开眼看到的都是父亲的教学,师兄们的勤学苦练。
我第一次登台,演的不是大花脸,而是“娃娃生”。记得那是1945年腊月,以前的戏班和科班都有一个“封箱”仪式:就是腊月二十三之后,快到大年夜那段时间,戏院要摆个戏箱,贴一个封条,“封箱”大吉,等到来年大年初一开张大吉。在北平三庆戏园里,“封箱”戏演的是《四郎探母》,我扮演杨宗保,用本嗓唱念。演出前半个多月,我父亲和我的五叔、著名小生艺术家尚富霞先生商量着要让我登一次台,因为大哥二哥都是在五岁左右就登过台了。后来他们问我:“长荣,你敢不敢?”我说:“好啊,我整天看大师兄们演戏,自己还摹仿着呢。”
第一天上台,我穿了个特制的小箭衣、小虎头靴,手上还执着小马鞭。父亲怕我年龄小,上台后会害怕往回跑,所以在“巡营”这一场戏又加了四个大铠。我那时才5岁,个头特别小,领着四个大铠上场,只够得上他们的身腰那么高。一亮相,台下观众的掌声和笑声就连成一片。“大帐”那一场戏,椅子太高了,“杨宗保”自己不能坐,最后还是当时检场的师傅把我抱上去的,观众又笑得前仰后合,不时往台上扔一点糖果和水果。我也深刻感受到,只要在舞台上把戏演好,就能获得众多观众的喜爱、欢迎和热情的掌声。
二、拜师学艺苦练功
从1950年拜师学花脸,唱到今天,屈指算来也有50多年了。我很感谢父亲和师姐为我选择了一条康庄大道,使我选择了京剧,成为一名花脸京剧演员。
演了几回“娃娃生”后,我父亲却没有让我进科班学戏,而是让我背起书包进了学堂。后来我父亲说,当时这么做主要有两个想法:一是学戏吃戏饭不容易,即使唱出了名,也不过是金碗讨饭,因为在旧社会,戏曲艺人谋生很辛苦;二来,父亲也指望我上学堂读书,或许还能改改门风。就这样,我在北京和天津上了小学。但后来,我还是唱了大花脸,其中有这么一段故事。
1950年,父亲带着刚成立的“尚小云剧团”到青岛演出,由于刚经历过民主改革,剧团的新文艺色彩氛围浓郁,大家都朝气蓬勃。父亲在那里演出,遇到了我的老师姐吴素秋。她看了演出后就说:“大弟和二弟演出真有进步,老师为什么不让三弟学戏呢?”当时我已经上了学,请了古文老师学《论语》,请了书画老师学国画和书法,我父亲也确实想让我改行。不过素秋师姐建议说:“现在花脸最缺,加上三弟虎头虎脑的,不如让他学花脸吧。”这句话给了我父亲很大启发。后来父母问我,素秋师姐让你学花脸,你愿意不愿意?其实是正中下怀,因为我从小就迷金少山。
我在天津中国大戏院就看过金少山好几场演出,“金霸王”大家太熟悉不过了。记得那是1947年,金先生和我父亲都在天津演出,住在同一个旅馆里。其实金少山跟我父亲关系非常好,在北京也住同一个胡同。我一看他的《铡美案》就被深深吸引住了,他那种威严的气度,唱念的磅礴真让我心醉。当时根本没有麦克风,金少山在戏院里唱戏,外面的行人,甚至拉黄包车的都能听到,大家驻足倾听。所以当父母要我学花脸的时候,我就暗想,如果将来能成为金少山那样的人物该多好啊。
1950年夏天,我正式拜陈富瑞为老师学唱花脸。我登台的第一出戏是《御果园》,1951年在上海登台唱的也是《御果园》。后来我在上海天蟾舞台又演了一出《遇皇后》,当时的老旦是非常有名的一位“下海”的票友,叫郑万年,嗓子好极了,个子不高,扮上戏就像极了老太太。
从1950年拜师学花脸,唱到今天,屈指算来也有50多年了。我想,也幸亏当时学了花脸,否则以我现在这个形象,扮老生真是难以入目;要是扮花旦,那就不是喜剧,简直成了悲剧了,要贻笑大方啊!所以现在看来,我很感谢父亲和师姐为我选择了一条康庄大道,使我选择了京剧,成为一名花脸京剧演员。
我第一次和父亲同台,仍然演“娃娃生”。那时的四大名旦都有各自的看家戏,充满着流派纷呈、绚丽多彩的精彩剧目。
1954年时我15岁,已经倒过仓了(变声)。父亲正在东北演出,和他同演《汉明妃》的是我的师哥赵荣鹏。由于师哥突然犯心脏病回北京就医,所以我就自动请缨,出演剧中毛延寿一角。父亲一听就楞了:“你学的都是传统戏,现在刚倒过仓来,还能唱个《清风寨》、《取洛阳》,这‘毛延寿’分量可不轻啊,谁教你的?”我说,当时在《汉明妃》里演太监,我就在边上看会了。那时我们每天都要演出,不分大小角色,不能挑肥拣瘦,不能说自己是名家之后就不演群众角色了。每天上台都得非常认真,龙套、太监个个小角色都要演个遍。荣鹏师哥在一边演,我就在边上看,慢慢就学会了。后来这出戏排了一排,大家都觉得我演得还行,于是,我就演了父亲代表作里的主配。后来与父亲同台演出的机会就更多了,比如在《穆柯寨》中演焦赞,在《金水桥》中演秦英,在《福寿镜》中演金眼豹等。
三、京剧发展要“顺天应时”
而今,人们的生活节奏加快了,对京剧有了新的要求。京剧也在发展中不断改良,戏不仅好听,而且好看。
京剧年龄确实是不大,程长庚前几年才190岁,徽班进京也不过200多年,乾隆时代徽班进京也就预示着北京这个地方要出现一个新的剧种,那就是以“同光十三绝”为鼻祖的京剧在北京这个地方诞生。那时徽汉合流,有昆曲,有柳之腔,还有诸多的梆子,京梆还合演过。也就是说,京剧这个剧种是极不保守的,把几个主要剧种融会贯通于北京城,以北京话为基础学湖广音中州韵,这个融合不是楚剧汉剧那种湖北地方语言,也不是中州韵河南味。京剧很好听,它虽然没有昆曲年长,没有秦腔那么古老,但它有一个特点:顺应时代,去粗存精,不断推进。可以说从“同光十三绝”起,一直到20世纪初叶和中叶,是京剧不断完善、不断完美、走向巅峰的过程。
京剧发展到了现在,各家各流派也形成了不同观点。有人觉得要原汁原味才是京剧,也有人认为京剧要不断往前推进,要有新的创作,更有些人的观点就似乎“走火入魔”了一点。但我觉得这些不碍事。现在时代不同了,不像当时,大家都要一样,要一个“样板”,其实这种要一个样板的想法在哲学上也是讲不通的。过去说,一场戏唱一整个晚上,或者连演几个晚上,照样有观众。而今,人们的生活方式发生了改变,生活节奏也加快了,和一百年前的人不一样了,因此人们对京剧也有了新要求:要好听、好看、动人,并且时间还要缩短。一旦时间长了,有些观众就会不习惯,当然也有些观众会觉得过足了瘾。总之,大家现在选择面宽了,也都各有所好,所以不能再要求出“样板戏”。从19世纪末叶到20世纪,京剧在四大名旦等前辈推动下,确实经历了一个辉煌时代。京剧也在发展中不断改良,戏不仅好听,而且好看。自从乐器里加了一个京二胡,观众马上觉得声音好听了戏好听。但这一举措在当年也是遭到过保守派的反对,说是像梅花大鼓了。可京剧发展到今天,乐器又丰富了,戏也更好听了。所以京剧的发展,关键是要顺应观众的需求,观众是否喜欢是一个很关键的因素。很多时候我说,京剧的发展就是顺天应时,根据观众的审美需求,不断地去粗存精。到了20世纪中叶,那真是京剧的巅峰。前辈大师们,像金少山,以及以梅兰芳为代表的四大名旦、四大须生等,那真是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
而今,到了21世纪,京剧确实面临着信息时代的挑战。记得1954年的时候打开北京的报纸,一下子就可以看到十几个京剧院团的剧目,观众可以自由选择,剧场也很多,还有很多俱乐部。当时北京市就有四个团,此外还有各种各样的剧团,一到礼拜天,绝对客满。就连平时都有七八成的座,如果戏好,上座率又一下子上来。这就是市场经济,当时没有国营剧团,除了中国京剧院,北京所有的团都是名家们自己办的,都是民营剧团。团里的演职员也都能养家糊口,买房置地。
五十年代初,有一个电子管的话匣子(收音机)就算很时髦了,打开来都是实况转播,那时听听京剧评剧,已经是非常奢侈了。1958年北京才出现了电视,但频道很少。现在,我们随便一开电视,就有100多个台,也正是由于观众的选择面广了,剧场的观众就相对减少了。这个现状对我们来说,确实非常残酷。据说前些年,一位很有名的菊坛名家到乌鲁木齐去演出,卖出去的票没过10张,最终不得不回戏,这是很让人难过的。面对现实怎么办?确实,我们现在的剧团布局太多,每个省都有好几个。这个布局未免不是受当年推广“样板戏”的影响。其实在现代戏之前,当时各省的京剧团都是根据需求设定的,江苏京剧团最多,到哪里都有市场,山东京剧团也很有市场,团也多,到处下农村去演出,可以说演到哪,就火到哪。总而言之,有市场就能生存。当下谈京剧团的发展和前景,我认为剧团的布局和剧目的选择非常重要。《四郎探母》确实好,但也不能让老观众月月都看《四郎探母》啊!马先生是我们的先贤,他一生不断求索不断出新,到了50年代末60年代初,根据秦腔的《赵式孤儿》改编成京剧,到今天经久不衰。所以剧目关系到剧种能否推广,能否延绵,能否传承!只要我们精排、精演、出精品,就不怕观众不来;只要观众看了京剧,我们就有办法让他们爱上京剧。但要做到这一点,必须确保京剧的“精”,要保证演出质量,这也就要求我们戏曲演员在“四功五法”上下功夫,对于传统技法来不得半点马虎,唱念做打一样不能少。据我了解,现在有些学校对于“四功五法”、对于京剧的程式重视不够,认为戏曲发展要打破程式。我个人不太同意这个观点,因为戏曲有着优美的声腔艺术和优美的地方语言(湖广音),削弱对“四功五法”和戏曲程式的研究和运用,只会失掉风格、失去观众。
其实,以前我们吟诗,也不像我们现在的生活语言,都是很有意境和情韵的。要说观众听不懂,那我就请问了,男高音帕瓦罗蒂唱的歌词观众听得懂吗?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喜欢呢?观众还是听意境听美妙的歌声啊!
四、对传统精髓要“死学而用活”
作为戏曲演员,一方面要加深自身的文化和技法的学习;另一方面,对于先贤传承下来的精湛技法,要多加研究。
其实对“四功五法”以及京剧脸谱、服饰、装饰艺术的轻视和误解也不完全是我们的责任。追溯到建国初期,苏联专家们就曾抨击过中国戏曲的服饰脸谱。他们说,你们中国戏,演员为什么要贴那么长的胡子,还吊在空气中直晃悠,生活中哪个人有这么长的胡子?为什么中国戏里演员的袖子那么长,穿成这样还能打仗吗?演员穿那么厚底的鞋,还能骑马吗?对于这些质问,我们没能拿出明确的文字理论来解释本民族优秀的积淀。但从美学角度讲,这个胡子不是真胡子,吊在半空中,其艺术感染力要比真胡子感人,要美得多!大家想想俄罗斯的芭蕾舞《天鹅湖》,天鹅为什么要人用脚尖站立着表演呢?现在如果哪个导演要把戏曲的水袖去掉,把厚底鞋去掉,那他是否也可以要求那些俄罗斯、英国的芭蕾舞团演员们去掉脚尖,像民族舞演员一样用大脚片走路呢?俄罗斯人说,这是他们的艺术。那我们的就不是艺术了吗?只许他们用脚尖走道,为什么我们的鞋不能夸张一点呢?我们那时候就是没有拿出有说服力的文字理论来阐述。令人费解的是,我们现在的人为什么总是要对本民族公认的精髓提出改造?!有些人提议不要脸谱了,或不要水袖了,或不要厚鞋底了,或不要打击乐和韵白了,总之怎么不像京剧就怎么来。对此,我不得不觉得痛惜。
很多人还认为,京剧的动作太拖沓,比如批评我们捋胡子的动作是“多动”。其实捋胡子不仅仅是捋这个动作,也是人物一种思考方式的表达。生活中,很多老年人不确实是边拨弄胡子边思考问题的吗?戏曲程式都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艺术还要讲究手段,有时,并不是每个词都要像背书念报纸一样让观众听,重要的是让观众听出那个意境和情感。如《廉吏于成龙》里有段词很长,我的念白很快,表明人物内心的震颤。观众不一定每个字都听明白,但肯定能听懂这段戏要表达些什么。
中国戏曲的“四功五法”是非常先进的,根本不是守旧,关键是教师能否把“四功五法”诠释给学生;演员能不能运用“四功五法”,真正激活程式,为塑造角色服务。
这个问题不应被淡化,我觉得恰恰相反,需要被强化。作为戏曲演员,一方面要加深自身的文化和技法的学习;另一方面,对于先贤传承下来的精湛技法,要多加研究。我的口头禅是“死学而用活”。死学,不是学死,而是真心实意地学;用活,就是把传统程式应用到角色塑造中去,激活人物。
我的京剧三部曲受到很多前辈和业界朋友的肯定,这也是我的艺术追求。我觉得我很幸运,能够生活在这个时代;我也很幸福,晚年能在上海工作。不仅是上海的风格和艺术氛围,这里的文艺团体都那么好,给予我这个上海新移民极大的帮助。如果不是上海,就没有所谓“京剧三部曲”。三部曲是剧组全体成员的功劳,也是上海文艺界对院团和我的鼓励。
我想说的是:上海固然需要引进人才,需要我,但我更需要上海!
京剧的发展,关键是要顺应观众的需求,观众是否喜欢是一个很关键的因素。很多时候我说,京剧的发展就是顺天应时,根据观众的审美需求,不断地去粗存精。只要我们精排、精演、出精品,就不怕观众不来;只要观众看了京剧,我们就有办法让他们爱上京剧。但要做到这一点,必须确保京剧的“精”,要保证演出质量,这也就要求我们戏曲演员在“四功五法”上下功夫,对于传统技法来不得半点马虎,唱念做打一样不能少。
讲演者小传
尚长荣 上海京剧院国家一级演员,中国戏剧界首位梅花大奖得主。生于1940年,祖籍河北南宫,四大名旦之一尚小云之第三子,当代最负盛名的净角艺术家。
从小受到家庭艺术熏陶,五岁登台,十岁正式拜师学京剧花脸,先后师从陈富瑞、苏连汉、侯喜瑞等名家。解放后长期随父在陕西省京剧团工作,1991年调入上海京剧院。
代表剧目:《姚刚》、《连环套》、《霸王别姬》、《李逵探母》、《黑旋风李逵》、《将相和》、《飞虎山》、《野猪林》、《延安军民》、《张飞敬贤》、《曹操与杨修》、《歧王梦》、《贞观盛事》等。
(摘自 《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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