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第七届戏剧节《钓金龟》(左起:赵津津、恩师熊志麟、笔者)
师父去世,整一年了。
这一年,说“日日锥心之痛”,不仅夸大,且假得无地自容。然午夜梦回,想起师父过往的点滴,还是难受不已。
师父的弟子众多。圈内的,社会的。有很多位,已经是知名的青年丑行名家。而我,确切地说,是个例外。
我出生于七十年代。幼年记事,还是文革后期。弄堂里除了半导体里播放的戏曲、曲艺唱段,似乎并没有其他什么艺术可以欣赏。祖母每天清晨会带我去外白渡桥。那时,我住在东长治路,离外白渡桥步行也就10分钟。那一路上,除了店铺,就是街道转角有人拉京胡,有人吊嗓子,直至外白渡桥。听不懂。但觉得很热闹。
那个时候,很喜欢听花脸。嗓门大。不喜欢旦角儿。咿咿呀呀唱半天,不知道唱啥。听得久了,也就迷上了。想唱,没人教。自己瞎唱,嗓子全唱嚎了。更要命的是,生来听不懂哆唻咪发,不知道什么气口,板眼,纯粹瞎闹。
机缘巧合。碰到了师父。或许是看我长得傻,或许是我们爷俩有缘。师父收了我这个“棒槌”。从枯燥的背诵开始,慢慢的教。现在人们都说“口传心授”。师父当时对我的传授,我给起了个外号,叫:熊三遍。第一遍,我看着,师父从头到尾来一遍。很慢。第二遍,师父带着我,一起来。第三遍,师父看着,我来。错了,随时停,随时说。平时教学,师父总是乐乐呵呵,耐心至极。对于我这么个没有任何基础的孩子,别说打骂,就是不耐烦、讽刺、挖苦,也是没有的。手把手的教,一个动作一句台词的纠正。细致周全。学得好,当场奖励勾个脸谱。这对于幼时的我,真是开心得不行。
我的第一出开蒙戏是《钓金龟》。这出戏,我最下苦功。师父也倾注了无数心血。有时候,我嫌师父教得太过仔细,自己总想挣开束缚,发挥一下。师父苦口婆心,一遍遍告诉我:基础要打得正,戏才正。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有了基础,你再自己个琢磨。你想怎么表现“张义”这个角色。琢磨透了,来给师父走上一遍。哪儿不合适,人物不对了,剧情不贴了,我们再改。就是在师父这样的悉心传授下,2001年,复旦大学校庆戏剧节展演,我凭借此剧,和主演赵津津老师摘得了“最佳剧目奖”、“最佳演员奖”二个奖杯。在后台合影时,师父开心得眼泪都出来了。那一幕,这辈子都忘不了。
师父是个厚道人。从不计较名和钱。很多人找他帮忙,少年宫也好,电视台也好,其他剧种帮忙也好,他从不提钱。也不需要接送。地铁来,地铁走。邀请方留晚饭,他很少留下了吃。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你师娘在家做饭了。我要回去一起吃。我说,我们打个车吧。我送您回家。他总是不肯。有时下雨,却还是坐地铁。我很不理解。在我看来,师父不缺钱,有工资,适当也有劳务。大哥大姐都很孝顺,何必苦着自己。师父和我说,你师娘年记大了。你知道我们两个谁走在前面?万一我先走了,还能给你师娘留点钱养老。
2010年,师娘去世了。这位梨园行为数不多的丑行女彩婆子,因为历史原因,没有工作,没有工资,没有医保,除了家人,什么都没有。追悼会结束后几天,我给师父打电话。师父说,寅飞,你师娘没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了。电话这头的我,哭得稀里哗啦的。老来伴老来伴。老,来了。伴,没了。
师娘和师父一样。厚道至极。温和至极。我每次去师父家,总会在对面的菜场,买点鸽子蛋、活鱼、蹄髈、虾之类的菜品,进屋洗干净,留下当天做的,其余放冷冻。二老知道我去,提前一杯小叶茉莉花茶,一块月饼或者其他点心,切成扇形,每块上插根牙签。师父陪我聊天,说戏。师娘去和邻居打麻将。五块钱一下午。四点半结束,再回家做饭。我时常想,少年夫妻老来伴。过日子,大抵就是如此吧。
师父走得很突然。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之前,为了电视台邀约录像,某大师后人要飞抵上海。原本说的是晚上到,直接来车接走。没想到,对方没来,也没电话告知。老爷子不敢睡,总怕人晚上会来,睡着了,会耽搁事。就披着衣服躺床上等着,一直捱到天亮。早上六点,对方开车来接。一晚上没睡踏实,出门又太早。衣服也没多穿。一下子冻感冒了。89岁的老头,哪禁得住啊。住院后,感冒转肺炎。现在的医院,确实没人性。住院二周,必须出院。等过几天再安排住院。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时好时坏,入院、出院,再入院。实在是不堪其扰。说来也怪,终于有那么几天,病情得以控制,师父精神头大见好转。我们都高兴得不得了。总以为能尽快出院了。
8月13号,大哥送饭,对师父说,医院太闷了。14号接您出院,全家人一起去酒店吃个饭。当时师父状态特别好,精神头足足的。15号上午,大哥送早餐。师父喝了一杯牛奶,吃了点心。10点多,大哥准备回家做午饭的时候,师父还和他逗。万没想到,大哥刚到家,医院就来电话了。等大家赶到,师父已经不行了。心力衰竭,回天乏术。事后,我们回想起前前后后那几天,或许就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吧。
大殓的时候,去了很多人。灵堂里,见到师父灵柩的那一瞬间,我跪瘫在地,哭得不能自已。大哥过来搀我时,我已经起不来了。师父没了。没了!
以前,很多人和我师父开玩笑,您看,寅飞多疼您啊。师父总乐着说,他不疼我我揍他。如今,是多希望师父真的能揍我,哪怕一下也好啊。
师父给予我的,这几十年,太多太多。于我,都是财富。师父常说:寅飞,咱们台上是小花脸,私底下,可不兴做小花脸。有时,对于很多京剧的现状,我很不满,在他面前,毫无顾忌,一吐为快。师父总告诫说,你少说,遭恨。我说,自己是真喜欢这行,又不是专业干这个的。但就是忍受不了专业的那群人在舞台上的怠慢和宣传文字上的不严谨。师父就说,你呀,遭人恨,是应该的。看到了,说出来了,还说对了。叫人怎么会不恨你。或许吧。太爱京剧了。师父给予我的这些严谨、细致和琢磨,总想能帮到京剧,能为京剧做点什么。可是,又有没什么用呢?
师娘去世之后,师父没事的时候,喜欢上了听郭德纲。我们爷俩在一起聊天时,他常说,你看郭德纲,帅吧。不容易啊。头勾的角儿啊。我相信,他是真开心。我们晚辈无法去排遣他的孤寂。听郭德纲,开心,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师父去世一年了。师娘去世六年了。我对很多事的情感、感官,真的都淡了。不玩票也许久了。对京剧的现状,的确也觉得无需那么较真。较真了,遭恨。
感恩师父、师娘此生对我所有的好。
愿二老在天堂一切安好。
周寅飞
2016年8月15日
发表评论 取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