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近期不断听说陈永玲先生的身体不太好,时有住院治疗的消息,可是一旦闻知斯人仙逝,还是顿觉意外和痛惜。望着他晚年弟子、不久前刚在2005年青年京剧演员电视大赛夺取花旦组金奖的常秋月“泣告”的信息,不禁怅然暗叹:当今硕果仅存的筱派名家、也是名师,走了!走在京剧界愈来愈清醒的意识到传承是当务之急的时候,更使人深切地感受到他身后遗下的难以弥补的“空白”。
我认识永玲先生较早,可以追溯到我在北京的童年时代。当时,在经常来家里造访的青年演员中,他是最漂亮的一位,天生丽质,与众不同,特别是一双眼睛尤含风韵,为此尽管他也留着当年时尚男子流行的分头,一样的西装革履,我却好长时间暗地疑惑他是女扮男妆。后来才渐渐知道,恰恰相反,他是在戏台上扮演女子的男人,而让我一度产生错觉的,正是他粉墨登场以假乱真的优越条件。那时他也只有20来岁,听家里老人们议论较多的,一是他在同龄人中非常幸运,拜过的名角最多,老师除了于连泉(艺名筱翠花,艺术风格世称“筱派”)之外,还有“四大名旦”中的梅兰芳、尚小云、荀慧生等,这是很难得的;二是他学戏非常聪颖,有灵气,演《小放牛》最拿手,深得筱翠花真传。我随老人们看过他的《小放牛》。还有他和一位正开始崛起走红的名净合作的《霸王别姬》。后者带有特请、提携之意,此后再也未见那位名净演过该剧。据家兄回忆,在前门大栅栏庆乐戏院,还看过永玲先生与当红的青年男旦许翰英、毛世来、杨荣环四人合演的《白蛇传》。按我当时的岁数和接受能力,自然只能和跟着老人们出席他的婚礼一样(那是一个散学后的中午,记得地点在丰泽园饭庄,我还和一群孩子往新人身上抛扔过彩色的纸屑),看到些热闹而已。不过。如今回想起来,倒确实是年轻的永玲先生,最早结我留下了一个朦胧的印象:男人演女人,可以比女人更像女人。
上个世纪50年代,他在谭富英、裘盛戎领衔的北京京剧二团。我分别于京、津两地又看了他演的《小放牛》、《姑嫂英雄》(与杨荣环合演,即《樊江关》)等,在裘盛戒的《姚期》中饰演郭妃。就能看出一些好来了,他似乎正从青衣、花旦都演向侧重花旦过渡,台上那份灵动俏美,那份光彩韵致,确是同行之中的佼佼者。期间,偶然在一本文艺杂志上读到他谈裘盛戎如何精心塑造姚期的文章,讲述他们在舞台前后合作过程中的某些细节,十分生动传神,使我至今记忆犹新。当时,文学正成为我的主要志趣,热衷于饱览中外名著,很少涉及戏剧类书刊,那篇由于作者名字熟悉而一气读完的文章,不仅使我对裘、陈两位艺术家都多了深一层的了解,而且开始意识到,我自幼所喜爱的戏台上的迷人景象背后,原来有着名角们极为严肃、认真的投入,这也算是某种“启蒙”吧。
后来,听说永玲先生去了甘肃、青海。再看他的戏,已经是时隔20多年的“文革”之后了。
到八九十年代,印象最深的几次,都是在天津。第一次是中国大戏院,市京剧团著名花脸演员李荣威拜侯喜瑞先生为师,名家合作祝贺演出《战宛城》,高盛麟的张绣,尚长春的典韦,李荣威的曹操,陈永玲的邹氏,年届九旬的侯老亲自把场。那时《战宛城》作为五六十年代的“禁戏”刚刚重现舞台,又是群星荟萃,当晚剧场座无虚席,气氛非常热烈。到“思春”一场骤然静了下来,永玲先生饰演的邹氏娉娉婷婷地出场,满场观众屏神静息,鸦雀无声。多年后重睹故人,他已非昔日容颜了,粉彩遮不住岁月在脸上留下的痕记,嗓音也不似当年甜润,然而正是这一次,我才能真正领略到了永玲先生和筱派艺术的魅力。《战宛城》是一出有文有武而以武为主的大戏,角色众多,场面热闹,前面曹操“坐帐”、“发兵”、“马踏青苗”到“打城”两军交锋的开打都是大场面,锣鼓铿锵,炽烈火爆,可是随后却安排了一场旦行邹氏的独角戏,台上人员的多与少、节奏的紧与慢、气氛的闹与静突然转换,形成极大的反差,结构是非常独特、大胆而别具匠心的。戏的变化是要让观众缓一下神,换一换欣赏口味,可是旦角要靠一个人撑住全台的担子就重了,演员的名气和功力两方面弱一点儿都压不住场。这也是该剧往往以名家合作形式演出的原因之一。而“思春”一场的难度,还在于是典型的心理刻画戏,却又唱没有什么高腔,念没有什么跌宕,做除了跷功之外,也没有什么繁难动作,还要充分表现出少妇内心难耐的躁动和欲望,就更是难上加难,极吃功夫。那天晚上,陈永玲的邹氏给我印象最深的还不是曾经久违了的、人们感觉新鲜的踩跷功夫,而是他在灯火通明的偌大舞台空间里,始终保持着的不瘟不火、不慌不忙、不紧不慢,波澜不兴而能风情万种,看似无心而能细腻入微,于娇慵、郁闷中隐隐透出内心深处的怨艾、渴望,仿佛并未做戏而浑身是戏,身上传达出的潜台词远多于人物的一颦一笑、一招一式。角色一直紧紧牵住观众注意力的与其说是形,毋宁说是意,是神,这让我想起宋代沈括的话:“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以形求也。”意在形先,传神写照,就是筱派表演的妙处么?当然,永玲先生的身形功夫也是很硬的,虽然年过半百,两腿带有旧伤,跷功和各种脚步依然轻盈自如,后面“刺婶”一场还走了一串高难度的“乌龙绞柱”,赢得满场喝彩。
此后,在第一工人文化宫举办的“荀派艺术专场”,又看了永玲先生的《拾玉镯》。他虽然也是荀门第子,但演来别具筱派特色,孙玉姣独自在家一场,又可以称独角心理戏,只是人物换成了天真活泼的青春少女,他的戏较一般演员要丰富、细致,更富有层次,捻线、饲鸡等表演动作自然逼真、细腻精巧。1985年初夏,陈永玲与王金璐、费玉策、孙玉祥等中华戏曲专科学校的老校友组团来津演出,老生有王琴生、叶盛长,永玲先生的公子陈霖苍和金璐先生的学生叶金援等青年演员加盟助演。这次来的时间较长,戏码众多,上演了多出阔别舞台已久的“冷戏”,我先后看了永玲先生的《小上坟》、《打杠子》、《打樱桃》、《坐楼杀惜》、《翠屏山》和群戏《八蜡庙》等,是我看他的戏最为集中的一次。一天开戏前的黄昏,我还去后台看望了他,他正做着化妆的准备,一边忙着一边聊了些往事,提到“文革”中遭受冲击。才知道他两条腿的膝盖都是被棍子打伤的,一直未能痊愈,能够重登舞台非常不容易,也依仗着早年的基础、功力深厚。当晚,我陪母亲又看了《战宛城》。
近年来,永玲先生在内地时间不多,演出更少,就没有再看到他的戏。我倒是写过与他有关的文章,2002年春天,听说著名影星斯琴高娃拜他为师,学习表演,有感于前者的慧眼识师和勤于进取,在报刊上发了随笔,也不知道他看到没有?最近一两年,就是通过学生了解永玲先生的一些讯息了。青年演员常秋月过去参加过电视大赛,时隔4年再登赛场亮相,表演发生了质的变化,令评委刮目相看,事后有知情者介绍,原来常秋月先后问艺于筱派传人崔荣英、陈永玲两位老师。我对崔荣英老师也很熟悉,甚得筱派神髓,多年来教学授艺早有口碑,常秋月得此二公点化,艺事精进,也就不足为怪了。决赛在北京举行期间,听说永玲先生曾想到现场观看,终因身体欠佳而未能实现,为此我也失去了与他再度见面的机会。谁知,这竟是无法补救的最后一次机缘。就在学生广受好评不久,今年春节前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先是崔荣英老师在京郊一所老人院病故。年后永玲先生又驾鹤西行了。据常秋月说,永玲先生去世前几天,在病床上还给她说《拾玉镯》呢--就是我看过的那出与众不同的筱派《拾玉镯》!
由于种种原因,筱派传人本来就较少。寥若晨星,如今曾受筱翠花等亲传的第二代名家、名师相继陨落,感伤怀念之际,自然就随之触动了对于日后传承的忧虑。
作为现代京剧花旦行影响最大的流派之一,筱派艺术的风格和成就足以与“四大名旦”并列争辉,在百花国中别具芬芳的鲜明的艺术个性和特色,为内外行一致称道的精湛技艺,使其具有着独特而弥足珍贵的保留价值。按我的感受,筱派表演艺术包含两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是功夫、技巧,集中体现在念、做上,念白(特别是京白)甜、柔、辣、脆,吐字清晰有力,语气语感随不同人物而变化,生动传神;多姿多彩的台步堪称一绝,踩跷的快步、跪步、云步、趋步及圆场行云流水,婀娜轻盈,疾徐有致。筱翠花在《红梅阁》、《活捉三郎》中的“鬼步”飘忽游移,更被誉为“足不沾尘,御风而行”;还有过硬的翻扑功夫,于险、难中见奇绝,得心应手,举重若轻,为人们所叹服。筱派对于程式、技巧的掌握和运用是刻意求工的,精致而不失生活气息,尤为可贵的是同样一个身段,一个手势或神态,总能分外娇俏娇媚,另有一种风韵,这就不只是外在的形的雕琢,而是关系到第二个层面--发平于内了。京剧表演讲究“发于内而形于外”,筱派体现得非常突出,那种动与静都在戏中,人物特定的情感、心理仿佛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魅力,是源于内心的支配和辐射。苏较在《搜神记》中谈到表演时说:“……岂举体皆似,亦得其意思所在而已。……凡人意思,各有所在,或在眉目,或在鼻口。”“意思”与“所在”,道出了整体与关键的关系,同时包含着传统戏曲表演写意与工笔的结合。但对于筱派来说,“眉目”“鼻口”固然也是表演的重点“所在”,却又能够给人以“举体皆似”的印象,如陈永玲饰演的邹氏,浑身是戏,是一种身心投入而又高度控制的表演,对人物的体验、感觉,由内心而贯注“举体”,再通过娴熟地运用手段、技巧自然地表演出来,形成了强烈的感染力。我曾经问过常秋月,演技派戏累不累?她的回答脱口而出:“累!得始终拿着那股劲儿……心里头和浑身都是累的!”以心演戏,才会身心都累。这正是筱派表演的特点和难点,也是其可贵之处,不然何来台上人物的入木三分,举手投足间的风情万种。
与许多艺术流派相比,筱派还有一点较为特殊,就是它在很长一个时期里,既深受内行和老观众的推崇,又因一些剧目的内容和表演手法而遭受非议。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多出筱派戏禁演(筱翠花随之很少演出),“文革”后恢复的也只是一少部分,这也是后来筱派传人和剧目流传下来较少的重要原因。筱派剧目除了短小的玩笑戏之外,一些影响较大的拿手戏往往涉及情、“色”二字。情有纯情,如《小放牛》、《拾玉镯》;有亲情,如《小上坟》;有怨情,如《红梅阁》、《贵妃醉酒》;有春情,如《战宛城》等。“色”在这里指情欲,轻浮放纵导致凶杀、罪孽,如《翠屏山》、《挑帘裁衣》、《坐楼杀惜》、《活捉三郎》、《马思远》、《杀子报》等。极易招致争议的主要是后一方面剧目,就我所看到的,某些戏的舞台呈现确实曾夹杂着直露和趣味不高的成分,然而在流传下来的京剧流派和传统剧目中,敢于也擅于如此大胆、集中地表现人性中的性心理,情欲横流所酿成的祸端、恶果,筱派戏可谓独此一家,今天以现代的、文学的眼光重新审视,应该在整体上有新的认识与评价。从内容和表演两方面,对一些濒临失传的筱派戏进行梳理和鉴别,进而做必要的整理加工,也是筱派艺术传承的需要。常秋月参加电视大赛的《翠屏山》选场,就经过了永玲先生新的编排、锤炼,取得了良好的舞台效果。看来老艺术家已经在着手作抢救、整理工作,可惜天公不假以时日,把余下的更多的艰巨任务留给了后人。

(摘自 《中国戏剧》杂志 20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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