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事物往往有这样的特点:与众不同的东西人们大都存在着截然不同的喜恶;特别是体现在文化上更是如此!大到堪称意识形态的儒家理念,小到北京人爱喝不疲的豆汁儿,当然京剧中的锣鼓只可说是不上不下的一种了。这一切不都始终存在着是与非的论争与臧否吗?
当然,不用说在下肯定是属于对京剧锣鼓折服不已之流了。
想想在“|答台|仓-|仓切台|仓另切|仓|”的[四击头]中,闭着眼也能知道出场的必然是冠盔披甲的武士高宠等,在这短短的锣鼓中,足以使他们通过刚劲的肢体动作和面部神情的传达将他们的风度、气派通过节奏感极强的锣鼓刻画得淋漓尽致;在[大锣撤锣]后“|台台|台另|台”的[小锣五击]中,飘然而出的除了快活、灵巧的小女子梅香一类还能是谁呢?这样的例子体现在京剧每一出戏的每一个人物身上,只通过这些传神的锣鼓就不由不使我们在内心对他们各自的身份、秉性、气度了解、熟悉到了极点。从这点上说,京剧的锣鼓就是一支五彩的画笔,寥寥几下就让戏中的人凸现出了个性,让我们台下看客根本不用费工夫揣度他们的历史,而是将注意力放在他们将演绎出何等的喜怒与辛酸上。由此看来,京剧锣鼓不就是看客赏戏的导航标吗?
当然,京剧的锣鼓在剧中更多的是一种戏剧节奏的渲染和戏剧情绪的烘托。甭管是人物的亮相,还是情感的强调,抑或动作的强化,京剧的锣鼓往往起到了既极为传神,又画龙点睛,且辅助演员演出、有利观众欣赏的强化作用。我们举个最简单的小例子:马(连良)派名剧《淮河营》中蒯彻初次面见刘长,一番言语说得暴躁至极的刘长哑口认错,并赐蒯彻銮驾半副。但刘长转念一想顿感懊恼,于是立将蒯彻叫回,戏剧情势急转之下,大有山雨欲来之势。请看这时京剧锣鼓起了多么大的烘托作用——当刘长唱到:“低下头来心辗转”后,锣鼓起“仓扎——”接[大锣凤点头],然后接唱末句:“猛然怒火到胸间”。锣鼓起[叫头]刘长念:“且住!蒯彻老儿依仗他嘴巧舌能,孤反送了半副銮驾将他三人送出淮河营,岂不长了他人的威风?”(这时锣鼓[大锣一击])灭了俺自己的锐气?(又[大锣一击])这、这、这!(锣鼓起[乱锤]:|八台|仓仓仓仓仓仓仓|仓仓仓仓仓仓仓|仓仓仓切|仓|。之后接[叫头])有了,不免将他三人唤回,与他们个厉害,也叫他等知道淮河营的威风煞气!来呀([大锣一击])将三老召回来!(紧接[急急风]:|八|八台|仓切|仓切|仓切|仓切|仓切|仓|仓|仓|仓|仓|仓切|仓|)。我们可以设想,如果没有锣鼓的烘托与渲染,不但刘长的暴戾凶残绝不会得到如此真切地刻画,蒯彻等的危险境遇也难写得真切至极;当然,戏的节奏与未来的悬念也就必然不会像现在这样紧紧扣住大家的心。而且,我们若前后照应地看整个的《淮河营》更会感到,其实剧情的起承转合又多大程度是靠了锣鼓的变化与安排来强化、点染的啊!
每每我在为京剧锣鼓所陶醉的时候常生出这样的感慨:京剧锣鼓不但是剧的神采,更是演员技的烘托!我们很难设想,如果没有密如风雨的绵长[撕边],一只甩发如何能紧紧扣住观众的心;没有散乱、匆忙的[水底色],如何能那么真切地表现人物慌忙赶路的情态;没有[哑边、起鼓与撕边八答仓]许多身轻似燕的英雄好汉如何在星夜奔突中一显其隐蔽、快捷的脚力和矫健的“飞天十响”与“飞脚旋子”等的身手呢……可见,一套套京剧中的锣鼓不但是一种打击乐声音的组合,而且更是情态的衬托、审美的引领。
高妙的京剧诞生了丰富的锣鼓,多少年来许多人就此著书立说;多少人钻研终生不倦;多少人因精于此而大红大紫自豪地凭一双筷子(“鼓键子”的戏称)吃香喝辣了一辈子。可见京剧锣鼓的学问是多么深,作用是多么大!
然而即使这样,我们对它的认识与研究还是太有限了。甚至直到现在,也还有许多京剧艺术的改革者要认准从它开刀实现自己的改革理想。于是,大批新京剧中锣鼓的越来越少使用就是实例;而且有人甚至提出要在京剧中消灭锣鼓!其实,从我看过的新戏说,没有好锣鼓的京剧也决不会是好京剧--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些戏的导演本身就称不上合格的京剧导演,他们捣鼓的是根本没锣鼓的玩意儿,自然在他们自以为是的心里,自己根本不懂又不想了解的京剧锣鼓当然不是艺术创造的财富而是负担。可遗憾的是事实恰恰相反!
其实,以往的许多大导演,诸如焦菊隐等都是对京剧锣鼓作用的高妙崇拜至极的,并屡屡尝试在他们的艺术实践中化用。可惜的是今天的“风水”变了,连京剧都要向话剧称臣叩拜,更何况有些京剧人本身就是半瓶子醋加上有软骨病呢。由此看来,锣鼓的有无和运用的好坏倒可以作为分辨新京剧成色好坏的标识了。
由此看,尽管我用没有了锣鼓做假设,但我乐观地坚信这一天的到来肯定会比京剧灭亡还晚——因为没有了锣鼓我们看起戏来还有什么味道,演员演起戏来还有什么精神,整个戏的节奏又靠什调节和支撑呢?否则,我们还不如干脆看话剧得了!
(摘自 《中国京剧》杂志 20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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