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春天赋异禀,是京剧界难得的少年天才。想当年,年仅7岁时,即与梅先生同台演出了《坐宫》一折,颇获好评。幼年间,其父小达子(李桂春先生)又严加督导,广延名师,打下了允文允武,亦余亦杨(小楼)的幼功根基,后来,又得机缘,拜在余叔岩先生门下,成为余先生的入室弟子。可谓少年得志,机缘非常,前途不可限量。然则,若少春为此就沾沾自喜,也至多不过成为余先生或杨小楼先生的翻版而已。少春先生何等聪明,一者,少春先生的先天条件不能完全与余、杨二位先生了无二致,不可能一丝儿不走样地重现前辈大师的风采(即使完美重现,又待如何,也不过是一个活的录音机而已);二者,凭借少春先生自身独有的气质和条件,运用从余派、杨(小楼)派,甚至马派、麒派、盖派继承而来的各种艺术手段,完全可以开创一个崭新的、独特的艺术天地。
从表面上看,少春的表演艺术允文允武,既英武刚健而又含蓄舒展,既饱有余韵,又深得杨味,然而,细细品来,却有一种二位先生所没有的清新、灵动和飘逸之气,有如围棋界马晓春之棋风。这在少春先生的名剧《响马传》、《灞陵桥》、《闹天宫》和早年间灌的唱片《战太平》、《卖马》中有很好的体现。可以说,少春的嗓音之清新、醇厚,我一直以为简直有如一块温润、清纯的美玉。
但仅此还不能让少春跻身于中国传统京剧艺术的大师之列,少春先生最大的艺术特色正在于在这样飘逸、潇洒、清醇的外表之下,静静深含着的、内敛着的淡淡的忧伤和愁思。
谈到李少春先生创立的李派艺术,自然不能不谈到少春先生的千古绝唱和扛鼎之作《野猪林》。少春先生在《野猪林》中充分体现了其允文允武、清新刚健、含蓄舒展、而又内敛一缕淡淡的忧思的艺术特色。在这其中,少春先生有一个非常明显的艺术特色,就是,他的悲剧创作,无不有一种内蕴的忧思和一股内心的清高与不懈的苦闷。这一点非常酷似阿炳,虽是身世坎坷、半世飘零,但在他的名典《二泉映月》中,最让人不能忘怀的却是中国传统文人的一丝傲骨和清高,我一直觉得正是这一丁点内蕴的气质和忧郁,成就了少春和阿炳的一世英名。
正是这样的艺术特色,使我们的京剧艺术有了一个忍痛写休书为妻除去祸根苗,直到最后还尚存一念回故乡,忍辱负重、逆来顺受的,在草料场还在“往事萦怀难派遣,荒村沽酒慰愁烦”的,在最终家破人亡,有国难投,有家难奔之后才杀死奸贼、投奔梁山的活林冲;正是这样的艺术特色,使得即使是在轻快的西皮流水中,蔺相如身负王命,入虎狼之秦的淡淡的忧虑,也被少春先生体现得恰到好处、淋漓尽致;在“蔺相如在书房深思苦想”一段中,含蓄、深沉、婉转的唱腔,把蔺相如为国家昼思夜想和文武不和的愁思表现得自然妥贴;负荆请罪一折中,大段的对唱情真义切,感人肺腑,有如倍受压抑的激流渲泻而出,此时,我们依然可以感受到蔺丞相那赤胆忠心和殚思竭虑。
正是这样的艺术特色,使得杨白劳刚一出场,就用那深深的苦闷感染了观众,父女对唱的西皮流水中,杨白劳的内心满怀顾虑而又强颜欢笑和喜儿的天真、烂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见喜儿沉沉睡得稳”一段中,深沉、婉转、含蓄的唱腔,完美地体现了一个不敢面对喜儿、内心充满悔恨和悲伤、而不得不服毒自尽的杨白劳此时的彷徨和忧郁;也正是这样的艺术特色,让后人仅仅通过五十年前的录音,就能与少春先生一同去体验刘秀在“一般老臣俱杀尽”后的悔恨和悲凉;也正是这样的艺术特色,让我们在《法场换子》中的那段著名的二黄三眼中,体味到的却是徐策内心深处的苦闷、无奈和歉疚;其实,还有,在少春早年灌制的《卖马》的唱片中,在少春清醇、飘逸的嗓音的演绎之下,我们听到的是难掩的壮年英雄落魄的无奈和悲凉,而不是有如杨令公般的英雄垂暮;如果我们再仔细地去体味的话,我们在少春先生早年灌制的《战太平》的唱片中,体味到的不是一个符号化的所谓英雄的独白,而是一个活生生的花云,和花云被擒后那淡淡的忧虑和"老爷愿死不愿降"前后真实而微妙的内心情感。
完全可以说,正是这样的艺术特色,使得少春先生的表演艺术有如春秋、战国时期的玉佩那样充满了历史积淀的底蕴和深度,达到了京剧须生悲剧艺术有史以来从来没有达到过的高度。
本贴由文武于2004年11月21日13:57:23在〖中国京剧论坛〗发表
发表评论 取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