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中秋节跟国庆是同一天。傍晚我拿着无绳电话膝盖上摊着电话本懒散地躺在转椅上跟经常或不经常联系的朋友一一问候。突然我想起今天跟王珮瑜认识一周年,便搁下电话浮想联翩地回忆这三百多天以来我们经历的各种人和事。于是就想到了那个我一直想说点什么的耿露。
第一次看她的戏应该是今年的1月7日。全国京剧演员青年大赛在长安大戏院连演十多天。我第二天要考刑法,可头一天还是禁不住去看王珮瑜的《捉放曹》了。那天共五折戏,王珮瑜是大轴,饰演曹操的就是这个叫做耿露的女孩子。半小时的时间对于从行路到宿店的演绎显得捉襟见肘,甚至使我的印象也支离破碎,以至于今天回想起来也不清楚哪些是当时的记忆哪些是自己的臆想了。我就记得两个人直接在锣鼓里打马出来,没在场面上要菜,显得十分干净和大气。至于其它的,我只能说耿露嗓子真冲,正宫调还唱得满宫满调游刃有余,真是棵好苗子。再其它就什么也不记得了。所以数月以后我们在网上初次相识,她满怀希望地问我对那天演出有什么意见时,我只好实话实说没什么印象了。当然也怪当时为了迁就时间把她的戏份大加删减的缘故。
有时我想互联网真是好东西。上海师大表演艺术学院的那几个孩子我几乎都是在网上认识并以之作为经常联系工具的。耿露经常上网,我们就通过在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断续聊天逐渐认识,并成了顶好的朋友。
她是八二年的,比我小一岁。我们在网上几乎无话不谈,但有趣的是很少涉及京剧。她说她喜欢田震的歌。我笑说可以理解,因为她也有点裘派的味道。她还喜欢看电影和蹦迪,喜欢周国平的散文,看王安忆的《长恨歌》。总之像所有这个年龄的女孩一样,一边做着梦一边单纯而踏踏实实地生活着。
这个夏天是我与她们接触最集中的一段时间。七月底在上海度过的七天使我至今仍回味不已。我仍然清楚记得在上师大表演艺术学院旁边一间网吧里与耿露第一次谋面的情形。披肩长发、修剪精致的指甲和总是露出虎牙的微笑与王珮瑜的沉静和飒爽形成鲜明对比,让我很难想象这就是在戏台上那个蓄着长髯高门大嗓的白面奸臣。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唱花脸的女生在下边说话声音却能这么柔细,像蒋月泉唱的《杜十娘》里那样:"呖呖莺声倒别有腔。"相反,唱梅派的郭睿月在台下却具有一副十分富有磁性的女中音。
8月6号到8号上师大表演艺术学院在北京举行毕业公演,她们的四台戏我全看了。第一天的日场大轴是王珮瑜、耿露、郭睿月的《二进宫》。因为王珮瑜这出戏纯宗孟小冬,所以--摹仿刘曾复先生的口吻--"不佞很认真地看了这出戏"。当天的上座不是很好,但三个人包括琴师陈平一的出色表现和敬业精神却使在场观众十分感动,不时爆以肥彩,连三人对唱之后的几句摇板也时常令全场沸腾。"雏凤清于老凤声",良有以也。耿露这场的表现让人十分满意。二黄唱正宫碉已十分不易,难能可贵的是处处走高毫不惜力。撞金钟出场的散板"探罢皇陵到昭阳"先声夺人,其后的三人对啃疾徐合度,好整以暇,并且佳腔迭出,真能说得上是不洒汤不漏水。而原板中的"站近前"和下场最后一句散板的"保国家"两句高腔,今天回想起来依然不免心驰神往。散场后,就听见一老大爷操着地道的京腔说了一句:"真卖力气!"
那天王珮瑜与耿露都是双出。夜场是她们的《赵氏孤儿》,耿露的魏绛。总的来说我觉得不如下午的的《二进宫》,毕竟太年轻,饰演一个老成持重的忠臣,显着太软。"我魏绛"的唱腔还是不错的,嗓子好,气力足,赢得满堂喝彩。但是"打婴"的身段不够边式,尤其是听说"孤儿他现在我的府中"时那一"呸"太没力气了,连喷口都没出。两天以后王珮瑜《打棍出箱》开场前我去后台跟耿露闲聊时直言不讳地指出了这点,连一直不做声专心扮戏的王珮瑜也突然转过来插话同意这一点,并且冲着她呸给她看。那一呸特瓷实,让耿露一边唯唯诺诺微笑点头称是一边悄悄地拿手绢揩衣服。
8月9号她们去老舍茶馆清唱,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空中大舞台》做了现场直播。耿露那天唱的是《探阴山》,后边与康静对唱《赤桑镇》,大家普遍对这个唱花脸的小姑娘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连连叫好要求加唱。其实那天谁都特别风光,彩声不断,尤其是年仅十七岁的天津小琴师陈平一出尽了风头。
不像我认识的大多数上海本地小演员,耿露家是江苏的。一个小姑娘,只身在异地学艺、生活也挺不容易的。她九岁开始学戏,据说是因为她爸爸"太热爱京剧了,于是把爱女送去戏校"。她说她最怕来北京,太干,一来就流鼻血。那四天演出结束后,我想她也该轻松轻松了,便问她领她到北京到处转转怎么样。她说怕家里人挂念,明天就一个人坐火车回去。我说半天也行啊。她说不了,我还要给爸爸买药。第二天晚上八点多,我算着她该上火车了,就打她手机想道个别,谁知关机了。我就连个临别的话也没说上,也终究不知道她四处寻找到底买到那种药了没有。而两个多月前的那一天,就是我跟她最近一次相晤了。
她1996年10月参加第三届新苗杯被上海主动破格录取,开蒙老师是田恩荣先生。先后师从李长春、马名骏等名师,几年下来也学了几十出戏。听说她近来跟马先生新学了《敬德装疯》,我却一直没有机缘看到。尽管我总是鼓励她向前辈名家看齐趁着年轻尽量多学几出,可是平心而论,考虑到现在的大形势,她也算是作得相当不错了。与跟王珮瑜先倾慕其艺术再结识其个人不同,我基本上是认识了耿露之后才开始听她的戏的,所以大脑中不可避免地带入先入为主的私心。在网上听见有人夸赞她我总是很高兴,听见有人苛责她也不由自主地出来辩解。我对她总的评价是:"真不容易。"她嗓子冲,韵味好,并且十分聪明。听说她总是心不在焉地学会别人全神贯注才学会的戏,并且唱得很好。这些都是她的长处。可是她毕竟有些缺乏男性花脸应有的阳刚和粗犷,并且做工和表情还有很大值得进一步提高的余地。如果说王珮瑜是我当今最喜欢的老生或者老生之一的话,我很难说耿露是我当今最看好的花脸。可是这丝毫不影响我们的交情和我对她的欣赏。因为她还年轻,因为她的路还很长,因为她是个女孩子。如果大家像我一样了解她粉墨登场背后所付出的艰辛与汗水的话,我相信会对她体谅和提携的--呵呵,我一不留神又给别人留下偏私立论的口实了。
网上支持"维新"和"复古"而分庭抗礼的两拨人,为厚今薄古和厚古薄今的分歧壁垒鲜明厮杀终日脸红脖子粗一载干戈动十年不太平。北大的水底鱼兄说得好:"过去的角要捧,如今的也要捧。"我想我终究还是不能闲云野鹤般的只与"半个世纪以前喧嚣的锣鼓"相伴终生并且心安理得的。我想我的生命中还是无法缺少京剧的。无法缺少十八张半,也无法缺少这班活生生的可爱的朋友。他们不但能使我在恍如隔世的轻歌曼舞中暂时忘却现时的烦扰,更能让我在这个京剧业已风流不再的时代依旧体会到这帮年轻人的真切而蓬勃的热忱。而这些,都是冷冰冰的老唱片所无法给予的。也许我对王珮瑜的喜爱有些许的狂热和尽善尽美的苛求,可是对耿露的喜欢却是平和而宽容的。其实岂止是耿露一人呢?奚明燕,郭睿月,张森……对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我都是这么不温不火地喜欢着,并且将这么不温不火地一直喜欢下去。
2001年10月14日 黄昏 北京
本贴由范秀轩主于2001年10月16日22:00:44在乐趣园〖中国京剧论坛〗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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