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手记
“风骨”,《辞源》中解释为“①品格,骨气。②艺术风格,也指作品的风神骨髓。”这是我钟爱的一个词,所以用起来格外慎重。《礼记》云:“上之所化为风,下之所化为俗。”“风骨”,这是两个间架结构挺拔独立的汉字,读音从阴平转为上声,平直而内敛——大约再也没有比这两个汉字组合起来更能够淋漓尽致地体现中国式的方正气节的一个词了。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有一个词叫做“建安风骨”,那是汉代建安时期诗歌中所表现的慷慨悲凉,刚健骏爽的风格。“风骨”与“武生”有着不言而喻的灵犀相通。“风雅”、“骨气”——诠释了京剧武生行当的全部精神内涵。
在王国维先生的《人间词话》中有一段著名的“境界说”: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这里,引用王国维先生这段著名的“境界说”作为本文的题眼,见笑于大方之家。
蓦然回首
今年是已故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李万春先生诞辰95周年(1911~1985),去年年底,为纪念李万春先生,李氏嫡派传人和弟子在长安大戏院演出了《林冲夜奔》、《两将军》、《闹天宫》、《快活林》等李万春先生生前的代表剧目。
在众多李派传人中,李万春先生之嫡孙李阳鸣演出的《两将军》格外引人瞩目。《两将军》所叙述的是《三国演义》中张飞与马超的一场遮天蔽日的鏖战。1923年,当时年仅12岁的李万春先生演出《战马超》,一举成名,获得“童伶奇才”誉称,八十二年后的2005年底,三十而立的李阳鸣再次登台演绎这个当年被爷爷演绎得几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勇将形象,战袍胜雪,银枪如电,正是一个骁勇善战、英气夺人的年轻将军,使人不免产生时光倒退的错觉。“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李商隐的诗句再贴切不过了。
对于李万春先生,我原本知之甚少,记忆中对李万春先生的印象好像只有《闹天宫》中身手敏捷、神通广大的美猴王,演员的五官相貌在美猴王浓墨重彩的脸谱遮盖下,不曾得见。倒是李万春先生的内弟李少春先生在京剧《野猪林》中扮演的林冲,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偶然在银幕上看到的相隔将近半个世纪的拍成京剧电影的旧影像。林冲“大雪飘”一段凄楚悲凉的唱词,深沉哀婉的唱腔,俊朗的扮相,使我对人生命运直起直落的林冲心生同情与敬慕。那时的我真正体会到“壮志未酬”、“英雄气短”的涵义。至今,每每听到这一段"大雪飘",依旧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往事萦怀难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烦。望家乡,去路远,别妻千里音书断,关山阻隔两心悬。讲什么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怀雪刃未除奸。叹英雄生死离别遭危难,满怀激愤问苍天: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诛尽奸贼庙堂宽!壮怀得舒展,贼头祭龙泉。却为何天颜遍堆愁和怨……
在2005年中央电视台举办的全国青年京剧演员电视大奖赛中,荣获金奖的李阳鸣,在决赛第三场中的参赛剧目,正是这一段“大雪飘”。他的扮相与神情,举手投足,与当年的李少春先生何其神似!
李万春与李少春两位先生已经故去,而林冲的形象和"大雪飘"这一段动心忍性的演唱却深深触动了我。往事如烟,历史上的林冲,历史上的两位京剧表演艺术家,何其飘忽与遥远,而眼前这个李氏家族一脉相承的优秀的青年京剧演员,却是如此真实与切近。世界很大,也很小。
光阴荏苒,时空流转,历史长河中的世态炎凉,人生起落……那么远,这么近。
消得憔悴
七月流火的北京,今年夏天的雨水格外多。雨后的平安大街古朴清新,坐落于斯的中国京剧院尤其凝重端庄。这是一个寻常的周末,中国京剧院的演员们正在为庆祝“八一”建军节而紧张排练。这是一场气氛热烈活泼,武打动作精彩繁多的“猴戏”,担纲主演“美猴王”的正是李阳鸣。
一遍接一遍的走台排练之后,演员们都已汗流浃背。“我进团十年几乎没有周末。”李阳鸣说。换下湿透的T恤,坐在我面前的这个刚才还是手舞如意金箍棒,身围虎皮腰裙的美猴王,竟然是这样一个态度平易谦和,带有书卷气息的青年。在他安静的神情下,温凉寒暑,调和自然。这使我不知该如何开始我原本事先准备好的那些关于武生演员的话题。却是他一语当先:“你的文章里说:‘电影是导演的舞台,电视剧是编剧的舞台,话剧是演员的舞台。"那么京剧是谁的舞台呢?”这是我3月份写作的一篇叫做《京剧:最后的贵族》的文章中提到的,而我实在不知道“京剧是谁的舞台”。“京剧是‘角儿"的舞台!”李阳鸣说,“观众买票是冲着‘角儿"来的,没有哪个观众是为了解故事情节来看戏的。”的确,戏迷们早已对故事情节,甚至唱词唱腔烂熟于心,看戏,为的是看自己喜爱的演员。同样的戏,不同的演员演绎起来,效果是不同的。这就是演员与“角儿”的不同,也是流派之间的区别。梅派雍容,程派婉约,尚派阳刚,荀派活泼——即在于此。“京剧是‘角儿"的舞台!”——这个曾经在中央电视台的《朋友》栏目中说自己的朋友是练功房里的地毯,说自己“没有脾气”的神情沉静,礼貌周到的李阳鸣如此一语中的、直指人心。武生锋芒微露峥嵘。“你已经是‘角儿"了,你获得了那么多奖项,连我这个外行都知道你。”“差远了。”他说。大概没有哪个演员不渴望荣誉,想要成为明星的梦想本没有错。这其中,有的人一夜之间成为明星,更多的人终生默默无闻。三十而立的李阳鸣,3岁开始跟随爷爷李万春先生学艺,6岁登台演出,8年戏校,摸爬滚打,辗转腾挪,跌打损伤,一路走来,铺满鲜花奖杯、掌声赞誉的同时,满身是伤。这样对面坐着,可以眼见的:眉心处缝过七针留下一寸长的伤,左臂骨折用6颗螺丝钉固定钢板留下一尺长的伤,左眼角留下3针的伤。“武生行当没有不受伤的。”李阳鸣说。“可怜负弩充前阵,历尽风霜万苦辛。”——《春闺梦》中的唱词未免言重了,可“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在这里太诗意,也太轻易,太苍白了。
“振兴京剧”的口号提出了二十年,京剧也似乎有了复苏的迹象,而人们接受京剧,大多流连于缠绵委婉的唱词,行云流水的唱腔,花叶荼的衣衫,旖旎飘逸的水袖。俏丽的花旦,婉约的青衣,远比武生吸引人们的目光。许多人都认为武生的功夫是“花架子”,其实那是从小摔打苦练出来的真功夫。中国武术中的功夫是需要时间的,“面壁十年图破壁”,功夫是需要“工夫”来打磨的。然而,京剧武生的功夫又何止武术。“京剧武生行当是一门深厚的学问,”说到武生,李阳鸣珍爱而自豪,“武生综合了武术、舞蹈、音乐、历史……很多方面的知识。”我当然赞同他的说法,而在他所言的硬件学科之外,还有一些更加精神化的因素:演员自身的素质。我想,这里的素质除却文化素质之外,更涵盖了品德。所谓“德才兼备”,所谓“厚德载物”,中国传统文化的一切艺术形式总是强调“德”字的,无论书法、绘画、音乐、武术……这个听来看似都似乎有些飘忽而过于“形而上”的“德”,正是中国传统的精髓与根源。德,是品质,是操守,是境界,是有灵性的生命与器物之上升腾的一种“气”。“蓝田日暖玉生烟”。只可意会,难于言传。这种自然氤氲的“气”源于品德,源于修养,大约也只有“角儿”身上才有。这种“气”,李阳鸣应该具有了,在他扮演的《野猪林》中的林冲身上,在《两将军》中的马超身上,在《快活林》中的武松身上,在《长坂坡》中的赵云身上……我已经看到了这位年轻的京剧演员,李氏嫡派子孙身上的英气与正气。
独上高楼
很多时候,不关注是因为不喜欢,不喜欢是因为不懂得。对于京剧,对于京剧中的武生行当亦如是。在崇尚“复古”之风的某一短暂时期,京剧成为时尚的符号,而昙花一现地被人云亦云又叶公好龙地追捧,可真正热爱、懂得京剧,懂得武生行当艰辛的人,又有几何?每一个行业背后都有其甘苦,个中滋味,冷暖自知。武生行当的苦除却跌打损伤和不被重视之外,还有就是清贫。一场业务演出,主要演员的报酬是50元,作为配角的演员有的只有30元。清贫是一种美德,清贫不移,承担寂寞,更是可堪珍视的品德。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秉德无私参天地。
“移风易俗,莫善于乐”,京剧之于人生、社会的教化作用毋庸置疑,可叹的是没有人欣赏的京剧,如何发挥其教化作用?高洁、大气、忠烈、节义……都到哪里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对京剧,对传统的不屑一顾,善良被当做软弱可欺,诚实被当做迂腐笨拙;玩世不恭、投机取巧、骄奢淫逸、工于掩袖……却自然而然地滋生在生活的每个角落。“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好在还有这样一些人在坚持着不肯放弃传统道德,不肯伤害自己的清白,即使步履维艰,即使瘦影带月,凄清冷落。京剧是中国传统文化。武生是花木扶疏的京剧行当之中的一棵空谷幽兰。兰生幽谷,不为无人而不芳。之于京剧,之于京剧武生,可以不喜欢、不懂得,但至少应该给予京剧武生演员一些理解和尊重。甚或兴趣和喜爱是可以培养的,可以不会唱,可以不会腾空而起,京剧行当和流派的一些知识,作为中国传统文化常识结构中的一部分,应该知道。这大概是一种人文素质。《史记》中,项羽曾言:“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万人敌”在项羽那里指的是“兵法”,“剑非万人敌”,“书生不用剑”,关于京剧的知识,亦是兵法,是智慧,是道德,更是情怀。
(摘自 《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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