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福建剧作家郑怀兴以长于新编历史剧创作名于世。2006年,郑怀兴有近作《傅山进京》成功地立于晋剧舞台。两年来,此剧已在京、沪、苏州、太原及山西境内演出50余场,在广泛接受专家学者和普通观众的检验、接受市场的检验中颇得好评。
傅山字青主,是山西籍历史文化名人。甲申年明清易帜,他是坚定的反清复明斗士。史册记载:明清之际,政治经济的大变动,促使传统文人纷纷思考国家的命运、民众生存诸多问题,遂酝酿出一大批进步的思想家。傅山先生正是一位与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李颙、颜元齐名,被梁启超誉为“清初六大师”的平民思想家。数百年来,傅山的思想境界和学术地位一直为世人瞩目。他高擎尊重自由思想和独立人格的人文精神大旗,对几千年封建专制压榨下惧怕“皇权”、“官威”的民族劣根“奴性”,尤其深恶痛绝。他关注民生、推进民主、促进民和的民主主义追求,及倡导以民为本、关心民众疾苦、心系民族兴亡的激进思想和行为准则,鲜明地彰显了中国传统文士的忧患意识和社会责任感。
《傅山进京》触摸传统文化人格对峙结构,郑怀兴笔下的封建权势人格与文人智能人格对峙,以帝王康熙的“征举”与布衣傅山的“抗拒”为中心事件,将他们之间精神层面的博弈、斗法与较量分五个回合展开。康熙帝玄烨于公元1662年执政,他推崇中原文化,征举“博学鸿词科”,欲揽天下鸿儒尽入彀中。不想,遭遇傅山拒不合作。倔强率性的傅山,宁做闲云野鹤隐逸山林,也不肯事清,俯首称臣。别有深意之处在于,剧作家以批判“奴性”作为人物贯穿行动,既张扬了古代文士敢于诤谏的批判精神,也勾勒出傅山的风神、高标与劲节。
“古寺品茗论字”一场戏,尤其动人心魄,叩击心扉!傅山暂居京郊圆觉寺殿内,玄烨慕名、求贤心切,踏雪而至,微服私访。傅山借评价赵孟頫、董其昌的书法,声东击西大批“奴性”。先是抨击赵、董“气节丧”,“人品低”,“其书巧媚”,“其字清媚”,“作字如作人,亦恶带奴貌”,进而指斥玄烨:当今推崇董、赵之别有用心,在“渐摧中原士大夫之气节,以添天下读书人之奴性”!“帝王们求臣民俯首帖耳,又何知俯首帖耳成奴人。”唇枪舌剑,语含机锋,看似谈笑风生,实则剑拔弩张。“纵是玄烨又怎样……任他是万乘主揄揶又何妨?”傅山明知是万岁驾到,却佯装糊涂斗胆讲真话,对白十分机趣,真可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起先,玄烨对傅山是仰慕有加、神交已久,为笼络天下士人归心,试图以“怀柔之策”攻破对手心理防线。不料,傅山竟敢在圣上面前“叫板”,旁敲侧击,毫无芥蒂,如此张狂?为邀买天下士人心,“要令枯木感春风”,玄烨一忍再忍,退避三舍。他虽不时面有愠色,仍是再三克制,含而不露,引而不发,切莫“龙颜”大怒,“天威”迸发,乱了阵脚,毁了远谋。人物心底波澜起伏,潮起潮落,层次分明。
五个回合的“博弈”,双方不露声色地一次次试探、周旋、揣测、发难。却一时胜负难分。玄烨看似每走一步“棋让一子”,实则在步步紧逼、欲断傅山后路;傅山既“志已抱定何畏死”,“视死如归古稀年”,故而把定心旌,以攻为守,步步为营,以不变应万变。这恰似极富传统文化韵味的中国太极功夫,拳手们在运气、推手之间欲进还退,左顾右盼,步法圆活多变,神色泰然自若。“品茗论字”一场,导演着意铺排的“雪地练拳”,便是颇有意味的戏剧情境:幕启,漫天大雪,万籁俱寂,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好清静!这只是激战前夜的短暂清静,一场风云际会的“攻心战”即将拉开序幕。只见傅山、玄烨一老一少素昧平生,今日相逢在这古刹深院,此刻正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各自推手、运气、练拳,仿佛正在酝酿情绪、准备登场……此情此境诗意弥漫:飞雪、太极意象整一,“物境”幻化成“心境”,妙在人物神髓风骨毕现。可以说,这场戏的舞台呈现匠心独运,堪称神来之笔!
强抬进京、依发辨症、古寺造访、谎拒殿试、伏阙谢恩,几个回合下来,结局的“逆转”似乎有了契机。与傅山铮铮铁骨的一番较量,让玄烨逐渐感悟到中原汉文化包蕴的士大夫气节实在可贵!他不得不佩服傅山的人品、学识、才气、胆识和见地,也为其人格魅力所折服!“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就是市井贱夫也可平治天下。”“独操其权,私营神器,而令天下不敢不从者,乃独夫,非尧舜也;若以功名利禄诱人入其彀中,其臣下必多庸奴耳!”傅山此番宏论义正辞严,安能不撼动君王“龙威”,不使天子赧颜?玄烨感谓:“摧士气节堪亡国。”“不可恃权辱斯文!”最终,他真诚地开彀放飞闲云野鹤,并钦赐凤阁蒲轮匾,送傅山回归故里,颐养天年。“一场对弈却相知。”年少的天子玄烨与耄耋老叟傅山之间的“降伏”与“抗拒”之征战,终于以“一盘和棋”鸣金收兵。傅山对中原文脉的坚守,对传统士人气节、风骨的坚守,玄烨对中原文化的真诚推崇,对饱学之才的真诚垂爱,使“和棋”有了契机。玄烨与傅山乃真君子乎!以坦荡之胸怀养得浩然之气,坚守中原文脉,他们心有灵犀。由此,权势者和智能人最终获得了默契。
山西省晋剧院青年剧团久负盛名的女须生谢涛和青年演员王波的表演十分精湛。他们不仅在唱念做舞中丰富了晋剧传统表演程式的内涵积淀,也于跪跌翻扑、一招一式、身段功架间透出人物不同的气质、涵养、情感和思绪。他们各自对傅山、玄烨个性把握的精准,使这两个人物形象塑造得鲜活灵动、血肉丰满、神采飞扬,真正获得了艺术创造的成功。同时,也应该感谢剧组全体主创人员和演职人员付出的艰辛劳动,是他们把“案头之作”搬演成“场上之曲”,让当代观众能沉浸在审美中遥望历史的星空,与心中景仰的先哲做一次深邃的精神会晤。(万素)
(摘自 《中国文化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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