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的冬天,一定很冷吧,因为至今人们提起那个晚上,仍然冷得直打牙颤。吕梁山口刮来的寒风,从黄昏开始就没消停。人们说,山坳里枪炮声连天昼夜地响了好些天,在后半晌时歇息了。那时正是百团大战的最后阶段——反扫荡战。打得那叫一个艰苦。
为了省点灯油,山村里的人家趁着天光早早喝下了金黄色的苞米糊糊,钻进被窝。天刚擦黑,村子里突然传来敲锣的声音,接着就听到村长锁柱喊,咱们的队伍打了胜仗,官兵们今晚咱村安营扎寨,有八路军也有国军,咱这些将士都是打鬼子不要命的主儿,快都到祠堂,欢迎咱的英雄。会吹箫的,拿着箫;会唱歌的也赶紧着。
那地方的人个个都会唱几首民歌,什么赶牲灵啦,三十里铺了;无论啥时候,只要喊两嗓子民歌,即便是坐在山梁上拉骆驼走高脚的汉子,黝黑的脸上立马会泛起红润,他们也会借着风势冲着唱民歌的人扯上两嗓子。不扯几嗓子不过瘾似的。那叫风情。那里还有地域特色很浓的晋剧。文化人说:那是生生不息的魂。
关锁说的意思,就是今天的军民联欢。
大顺子和凤妮子刚睡下,他们刚成亲不几天,寒潮给他们提前上床找了个借口。关锁路过他们窗根底下的时候,还故意用手敲打了一下窗棂提高嗓子喊,能唱的都快起来去祠堂,有红烧肉、苞谷面贴面饼子,可劲的吃。关锁说的能唱的,就是凤妮子。她那云遮月的小甜嗓子,又亮又润。言传,凤妮子和大顺子没成亲那年,春天到河边去挑水,吼了几嗓子晋剧,有人发现河堤上的柳树竟茵茵的绿透了。
凤妮子听关锁一吆喝,嗓子眼儿立马痒了起来。她用脚板捅捅大顺子,走,去祠堂。祠堂很大,早已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了,当间架了两口直径约两米的大铁锅,锅里都咕嘟着猪肉豆角干炖粉条子,锅沿上贴着几圈金黄色的苞米面饼子。香气一阵一阵直往人鼻子里钻。几十个身着灰色或黄色军装的士兵,连日的生死之战,使他们看上去很疲劳。一个首长模样的八路军官鼓动大家:能唱的,能吹的都出来表演,给我们的抗日将士助助兴。凤妮子和一帮小媳妇的出现,让将士们眼睛一亮。特别是凤妮子,刚结婚,一身全新的大红袄裤,像一朵热带雨林里的木棉花,灼伤了官兵们的眼睛。立即就有战士唱起了家乡的小调、民歌,南腔北调,煞是热闹。没等关锁点名,凤妮子站在地中央唱了起来:“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手拉着那哥哥的手,送你送到大门口……”那嗓子犹如蛰伏雪底下的冬青树一般,脆个茵茵,水灵灵的。一曲终了,掌声差点掀翻了屋顶。
大顺子是这时候挤进来的,他拽了拽凤妮子的棉袄说:“鸡雏还有几只没有回窝呢,你还不赶紧回去找?”鸡雏是凤妮子娘家的陪嫁,来年凤妮子灶台上的柴米油盐,全靠鸡雏生的蛋换。凤妮子急了,她冲着大顺子直跺脚:“你赶快吧鸡唤到窝里去呀!”大顺子袖着两只手说:“那是你一个女人干的活,我不去。”凤妮子回头看了看热闹的祠堂,有些不舍地去唤鸡了。现在我们当然知道,其实凤妮子家的另外几只鸡早让大顺子藏到柴房去了。大顺子是不愿意让凤妮子在那么多人面前露面……他为此心疼了一生。
凤妮子在村里寻不到鸡,于是就顺着山路往村外走,她怕鸡走丢在山坳里了。这时候,天也已经黑透了,西北风刀子似地割着人的脸。凤妮子提着马灯,爬上村外高高的山包,突然被一排明晃晃的刺刀直逼胸口。凤妮子举起马灯定眼一看,吓得后脊梁都碎了,是鬼子,是一队鬼子!凤妮子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跳下山涧,娘叮嘱过她,不能让鬼子糟蹋……脚下就是万丈深渊,纵身一跳一了百了。凤妮子踉跄着朝崖边上走了几步,油灯碰到了腿上。凤妮子心想可惜了这盏灯里的油,才买的,还没怎么点呢。对了,我要是死了,谁给祠堂里的将士报信呢?自己落得干净,可若是鬼子包围了祠堂……凤妮子的心缩紧了,她定了定神,把灯壶的木塞拔掉,将一部分油撒在苞米秸秆上;又将剩下的一点浇到自己身上。鬼子不解,叽里咕噜说着,想上前逮凤妮子。凤妮子猛地将油灯里的捻子拔出扔向苞米秸秆,只听“噗”的一声,干燥的秸秆以燎原之势迅速蔓延开来,凤妮子顺势向火里走去,边走边吼:“辕门外三声炮如雷震,天波府里走出了我保国臣,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铁甲又披上了身……”那是晋剧《穆桂英》挂帅里的唱段。
一大堆苞米秸秆和着凤妮子燃烧了起来,像一面迎风招展的红旗,照亮了半边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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