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我们村看戏去!”初中时常有同学在上午放学后叫我。

西槽头中学是乡中学,有八个村的学生在这里上学。除了我们东槽头村没有戏台,其他村里都有。村里唱戏常常和赶会连在一起,每逢村里赶会,就会同时请戏,当然有时候不赶会的时候也会请戏,每逢此时,村人就开始邀请亲戚朋友来赶会看戏,并做了待客的饭——这亲戚朋友里,也会有孩子的同学。

我偶尔也会受邀,坐着同学的自行车去他们村看戏。但戏一般是上午就开始唱了,到一两点时就结束了,所以我去了也常常是看个结尾,非常不过瘾。反而是去同学家吃饭,老感觉过意不去,因为我们村不赶会不唱戏,我总也没有还报的机会,渐渐地,再有同学叫的时候,我就推辞不去了。

其实我最美好的看戏时代,是在上学前和上小学的时候。

我大姨家是王家社的,全乡唱戏最多的村庄也是王家社。每逢村里请了戏,我就会在大姨家住几天,直到戏唱完了,大姨夫再骑着车子把我送回去。有时候西槽头也唱戏,我更是一场不落,从头看到尾。我上小学时,戏台就在小学校园里,所以西槽头村一唱戏,我们也就放假啦。每天去看戏,成了我正儿八经的大事。

戏班子大多是从交城里的晋剧团请的。在戏台边的墙上,写着要唱的戏名和主要演员。我那时记得最清楚的名字,便是王爱爱、宋转转和岳而涛。看到这些名字被贴在墙上,村人们也都高兴异常。我外爷最爱说的一句话是:“跑得跌了鞋(读hai),也不要误了王爱爱的‘嗳咳咳’。”王爱爱的“嗳咳咳”我也听过,分好几个音段,大抵是“嗳咳嗳咳嗳……嗳咳嗳咳嗳……嗳咳嗳咳嗳咳——嗳……”前面紧,后面又拖老长的音,像是有不尽的抒情。每逢她唱这个音时,台下站着的黑压压的人群便齐声发出一个“好”字。

戏每天唱两场,上午一场,晚上一场。晚上那场,戏台两边的墙上会打出唱词,而白天是打不出来的,白天能否听清唱词全凭注意力是否集中。所以,在少年时代我能记得住那么多唱词,回去后把它们默写到本子上自己悄悄地唱,或者把故事原原本本讲给外婆听,那只能说明我听得多么认真和仔细,以及我的记忆力还算好。

《金水桥》里,穿着红黄交杂的华丽衣裳、插着满头扇形银饰的银屏公主绑子上殿。“王爱爱!王爱爱!”台下一阵喜悦的骚动。但那时的我似乎更关注秦瑛。饰演秦瑛的是一个大人,扮的是花脸,唱的是黑头。这才是个七岁的小孩子呀,但我那时也并未觉得不妥,以他的调皮和武力,能几拳打得死老太师,非这样的造型不可。公主的唱词,婉转却很顺口,几十年过去我都能唱得出来:“秦瑛你太无礼,不该去钓鱼。打死了老太师,可怜他命归西……”那个时候我觉得这公主也真是的,秦瑛打死的太师,是西宫娘娘的父亲呀。但凡西宫娘娘,都没个好人,何况这太师是个大奸臣,是要准备反唐的呀!直到慢慢长大,做了母亲,我才能真正体会到那种心碎:一个母亲,要怎样才能保得住自己儿子的性命啊!虽然她是正宫皇后的女儿,但皇帝宠爱的可是年轻貌美的西宫娘娘,而且自己的孩子确实是犯下了杀头的罪呀!丈夫征战在外,一个母亲有什么砝码可以去应对西宫娘娘的哭诉和皇帝父亲的振怒?绑子上殿,有两种结局在等待着她:一是依法严办,杀秦瑛一命还一命;二是上天保佑出现转机,以自己的哀求哭动父皇,让他看在附马秦怀玉征战有功的份上饶了这孩子。还好,有她的亲娘正宫娘娘,里外调停,银屏公主对比自己年龄还小的西宫娘娘叫一声“姨娘”,敬一杯酒,再允诺秦瑛披麻戴孝送太师,以后杀敌保国家,“姨娘”息怒,哭几声“爹爹”,公主赶去给揉揉胸脯,一场法律事故被作为家庭纠纷平息下来了。这样的结局,让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欢天喜地,秦瑛终于不用死了,而太师,那是打对了呀。

《打金枝》也是一场皇宫戏,功臣良将郭子仪过寿,身为儿媳妇的公主放不下身价去给公公拜寿,她的逻辑是:“君拜臣来使不得……”公主是个小旦,声音娇美,但我还是有些讨厌她。皇帝的女儿怎么了,嫁到人家就是人家的媳妇呀。你爹是君,你是个什么“君”呀。驸马郭瑷和我想的一样,所以他在愤怒之余打了公主。这下惹下事了,公主到皇帝面前哭闹,要父皇替她做主。一场家庭纠纷升级成为家国大事。王爱爱扮演的皇后,开始了一段精彩的“劝附马”之旅:“在宫院我领了万岁的旨意,上前去劝一劝附马爱婿……”那声音圆润,甜美,穿透力强,不但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都屏住了呼吸,而且乡村的万千房舍和万千庄稼也都静默不动。村里的狗不再叫,村里的小孩子不再乱跑,村里的男人女人不再撵鸡喝猪,都静静地立在一种声音里,享受着世界上最美好的时光。这国母可真会劝人呀,道理讲得令人心服口服:“劝驸马你休发少年的脾气, 国母我爱女儿更疼女婿。”看看,心放得多正呀,但想一想,人家肯定还是最爱女儿呀。“劝罢男来再劝女,不肖的蠢才听仔细……”这才是当妈的,女儿和女婿闹了别扭,对女婿要“劝”,对女儿要骂,但这骂里的爱,胜过“劝”里的爱,因为“劝”是有距离的客气,“骂”才是最亲近的教诲。这让村里做了长辈的人家,更懂得怎么去调停小辈夫妻之间的矛盾了,看人家国母的风范,那可是榜样呀。

人间亲情长,我就在一场一场的戏剧里长大了。《芦花》里,后娘给两个儿子做衣服,给亲儿子絮的是蚕棉,给前家子絮的是芦花,让我在一个父亲的唱词里泪落缤纷——自己多幸福啊,自己的娘是亲娘;《三娘教子》里,三娘历数大娘二娘在丈夫死后离家,丢下孩子无人照管,自己不忍离去,如何含辛茹苦把孩子养大,台上三娘哭,孩子哭,台下我也在哭,不少的妇女也在抹泪,每一个孩子的成长里,都凝聚着母亲这样的爱与教诲啊;《辕门斩子》里,杨宗保阵前结亲,娶了穆桂英,杨六郎大怒,要将宗保在辕门斩首示众。佘太君求情未果,八贤王又来求情,杨宗保唱:“昏昏沉沉一梦中,耳风里忽听有人声。强抖精神把眼睁,原来是龙舅面前存……”梦里还把词儿唱得这么字正腔圆,我不禁开心地笑了。我喜欢八千岁,他在小人书里和在戏台上都是一个受人尊敬的角色。杨六郎这爹真是狠心,人说虎毒不食子,怎么非要斩杀自己的儿子呢,何况是一根独苗。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多年,让我感觉父爱不如母爱温暖。长大后才慢慢明白,父爱其实就是这样的呀,有时候需要给孩子一些教训,让孩子更懂事地长大。

还有几出戏,我听得如醉如痴。宋转转在《珍珠塔》里扮演丫鬟彩萍,然而正是这一段丫鬟的唱词,成为了少年时代内心的经典。我把这段唱词写在本子上,并在每天上学的路上哼唱:“三年前老爷插寿花,千里迢迢来了他,谁知太太羞辱他,冷言冷语赶走他。小姐你在花园会见他,把那珍珠宝塔赠给他。老爷骑马追赶他,把你的终身许配他。王本天涯寻访他,老夫人在庵堂等待他。小姐哭塔为了他,终日闺中思念他。说起他,话起他,谁知今日就来了他。老爷命你把楼下,速去前厅相见他。看看他,望望他,说说他来劝劝他,免得太太得罪他。我的小姐呀,再赶走他,横也他来竖也他,是他是他就是他……”现在回味这段唱词,依然觉得它之所以被我记住,不但在于宋转转唱得好,更在于这唱词写得好,全是排比句,每句一个或两个“他”。这故事也让少年时代的我对未来有了很多神奇羞涩的想象,关于“他”,关于爱情,关于“给予”与“获得”。

每一台戏都以大团圆的结局收场,看戏的人才能心满意足地回家,满怀信心继续以后的日子。所有的苦难都会过去,所有的误会都会冰释,所有的不公都可以澄清。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等回了已经荣华富贵的薛平贵;杨宗保并没有被斩杀,穆桂英不但救了他,还打了一场胜仗,皆大欢喜;所有的有情人都成了眷属。头顶的阴云终会散去,唢呐声响起,故事在欢喜中落下帷幕。什么都不怕,世间自有公道,老百姓就认这个理儿。

我还见过卸妆后的岳而涛。《游龟山》里,宋转转饰演渔家女胡凤莲,岳而涛饰演俊男田玉川。无论从名字看还是从所饰演的角色看,我都以为岳而涛是个如田玉川般风流潇洒的男子,然而在一曲戏的中间,我看见了卸了妆的岳而涛,她正穿过人群,走向外面。因为人们指点说她就是岳而涛,我这才凝神看她,看清了她是一个扎着高高马尾辫的女子。那时她大约二十来岁,青春靓丽,走在路上,与同事谈笑风生。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整个人都傻了。前几天在一篇博客上看到了岳而涛唱的其他戏的剧照,我看到她的脸庞已明显发福,额头眼角有深深的皱纹。三十多年过去了,没有人可以留得住青春,哪怕一个活在戏剧里,随时可以扮演青春小生的人。

西槽头唱戏的时候,常常是白天唱戏,晚上唱秧歌。夜场我不多看,只看过一回,就让我一生都不能忘记。那晚看的是《开店》,应该是个鬼故事,剧情我记不太清了,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到地狱、牛头、马面,以及一个上吊的人吐着红红的长舌头……戏散时已是晚上一点多,我走出戏院,刚才戏院里黑压压的人群瞬间就都不见了,想来他们都是本村人,而且都是大人。我一个人,一路狂奔着从西槽头回东槽头。长大后的许多年里,我都会梦见那样的场景,漆黑的夜里,我身边的人瞬间四散消失,我一个人强忍着巨大的恐惧,向东面家的方向一路狂奔,路上是黑森森的庄稼地……

从那以后我再没看过夜场戏。

但我还是感谢我的母亲,她给了我宽松的成长环境,让我可以在她的支持下,向着每一个村的每一台戏出发。自从上完初中考上师范,我再没有看过任何一个村庄里的任何一台戏。如今在电视里偶尔看看,感觉已不是那么亲切。那种站在阳光下黑压压的人群里,用心记着每一句台词,跟着台上的人哭跟着台上的人笑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梦里,我还是个小学生,我听到村西三里外的王家社,“咣咣咣”,开锣了。我赶紧跑去叫我的小伙伴:“走,看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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