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西戏剧史上,恐怕没有一个人有晋剧表演艺术家丁果仙那样高的知名度,那样坎坷的生涯,那样深远的影响。
《山西人名大辞典》中对她是这样介绍的:
丁果仙(1907—1972),晋剧表演艺术家,河北束鹿人。女,艺名果子红。7岁从艺,工须生。曾被上海百代唱片公司誉为“晋剧须生大王”。善于向各剧种前辈名家学习借鉴。建国后,创办太原新新剧团训练班。l95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历任太原市戏剧学校校长,太原市晋剧团团长,山西省晋剧院副院长,山西省戏剧学校校长。是中国戏剧家协会山西分会副主席,第二、第三届全国政协委员,山西省第一、二、三届政协常委,山西省第一、二届人大代表。主要表演剧目有《空城计》、《屈原》、《捉放曹》,电影戏曲艺术片《打金枝》、《蝴蝶杯》等。曾获1952年全国首届戏曲观摩演出表演一等奖。
出山
解放后,丁果仙首次登场演出,第—次听到共产党人称她这个旧社会戏子为“晋剧表演艺术家”,感动不已,从此,她心中的艺术之窗大开了……
1949年4月24日,太原解放了。长期生活在蒋阎政权下的太原人民无不欢呼雀跃,人们打着腰鼓、扭起秧歌,欢迎人民子弟兵进城。
城东某街的一个宅院,大门紧闭,门庭冷落。听见大街上的红火声,任秀峰的心情难以平静,他不时向躺在床上的妻子劝说:“果仙,咱们还是出去看看这个变化了的世道吧。”
此时,刚满42岁的丁果仙显得面容憔悴,神情萎靡。她已被烟毒严重损坏了身体,停止演戏已有多年了。面对丈夫的劝慰,她用悲凉的语调说:“过去,阎锡山也罢,日伪政权也罢,有谁把我们戏子当人看呢?共产党又能把咱咋的。我看,乱世未定,咱们还是在家呆着,免得惹事生非。”
第二天上午,丁果仙听到有轻轻的叩门声,随之传来低低的问话:“家里有人吗?”
任秀峰在惊慌中开了门。
两位穿着灰布军装、打着裹腿的解放军面带笑容地问道:“这是丁老师的家吗?我们是特意来看望丁老师的。”
任秀峰把来人迎进家里。丁果仙也从床上爬起来打招呼:“二位长官请坐。”
“丁老师,我们可不是什么长官。我姓王,叫王易风,那位姓彭,以后就叫我们老王、老彭好了。”王易风面带微笑,亲切地拉起家常话:“丁老师,咱们都是同行。进城之前我们是吕梁剧社的,也演唱山西梆子。我们这些年长期在山区,早就盼望能看到丁老师的戏。特别是我,更是你的戏迷,在山上常常学你的唱腔,就是学不好。” .
没想到共产党的军队竞如此亲切、和蔼,就像一家人,句句话语好似春风拂过,暖在心里。她激动地表示:“解放军呵,需要我丁果仙做些什么,敬请二位长官吩咐,我一定尽心尽力!”
“不,不,”王易风急忙摆手,“今日我们初登丁老师的门,纯属同行拜访,是作为您的忠实观众来看望你的。如今,全城人民群众都在欢呼太原解放,我希望丁老师也能出去走走、看看。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去找军管会。”
莫非真是冬去春来了吗?送走了两位解放军,丁果仙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对丈夫说:“秀峰呀,共产党是真神还是假神,咱们该去看看了。”
当日下午,丁果仙与任秀峰从自己家院走出来。多日不出门,他们觉得天格外的蓝,地格外的广阔,连太原市的大街小巷也格外的透亮。夫妻俩出了天地坛,沿着府东街、柳巷、钟楼街走了一大圈。看着那红红绿绿的标语,听着那此起彼落的锣鼓,丁果仙心里格外爽快:“呵,太原人民确实盼来好日子了!”特别是看见那一队队身穿灰布制服、与老百姓点头微笑、问长问短的解放军,她对丈夫说:“咱们再不能坐着观望了,快去找解放军联系,咱们要赶快加入到庆祝解放的行列中去!”
几天来,那些来自解放区的文艺界领导与文工团员们,络绎不绝地来登门拜访。那些留着剪发头,穿着灰制服的女战士,亲切地呼唤丁大姐,嘘寒问暖。丁果仙触景生情,不住地说:“秀峰,我看世道真变了。咱们这些人不再是供人取乐、受人欺凌的戏子了。”
1949年5月1日,在庆祝太原解放的联欢会上,丁果仙重振雄风,演出了她的拿手戏《空城计》。当这位名伶扮好装,站到二道幕旁准备上场时,听到主持晚会的报幕员在前台宣布:“下面请著名晋剧表演艺术家丁果仙为我们演出《空城计》!”
“表演艺术家”?!舞台上苦度了几十个春秋的丁果仙,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赞誉!顿时泪水盈满了眼眶:“呵,只有共产党才这样器重我们艺人!”
当她怀着饱满的激情唱完了戏后,“表演艺术家“这几个字,还久久萦绕在脑海中,令她久久不能平静。……
丁果仙的祖籍是河北束鹿县人。1907年她诞生在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4岁那年,家乡闹水灾,父亲病故。母亲带着3个孩子四乡乞讨,为了讨条生路,母亲不得不把自己亲骨肉二妞卖给一户姓丁的有钱人家,从此,果仙就再也得不到亲生母亲的音讯,直到她带着深深的遗憾,走到人生的尽头。
在丁家,小果仙自小挨打受气,每天起五更、睡半夜,为丁家清扫院子,为丁太太捶背,吃的是窝窝头,睡得是柴草房,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
丁果仙7岁那年,丁家老爷把她送到戏班主刘喜子那儿学唱山西梆子,从此,她开始了漫长的从艺生涯。每当鸡叫头遍,丁老头便怒冲冲呼她起床练功。那个“练功”是很残酷的。刘喜子把一个高木跷捆在丁果仙脚上,再把两个尖利的竹签子拴在她的小腿弯处,每天命她跑100个圆场。果仙一旦跑累了,摔倒了,竹签子就会把她大腿扎得鲜血直流,皮鞭也会恶狠狠抽在她身上:“懒货,还不快起来给我跑!”
后来,小果仙进入吊嗓子阶段,更是吃尽了苦头。唱得稍不如意,班主便打骂,或用“送去当窑姐”相威胁。
霜打梨花风摧叶。在血与泪的苦难生活中,小果仙受尽各种各样的折磨,也练出了—个好嗓子,一身戏台好功夫。记得她第一次在太原开化寺登摊卖唱那年,丁太太特意给她做了一身新旗袍。结果,一曲山西梆子《武家坡》的唱段一炮打响。围观人群中喝彩、赞叹、鼓掌声不断,铜钱掷了一地。
在学戏卖艺的岁月里,与果仙很要好的一个梨园小姐姐小红受虐待后自尽,这件事对她刺激很大,她决心一改戏路,在戏台上唱男腔,当一名英雄男儿,把天下坏人都杀尽。
当丁果仙跪倒在地,恳求丁财主让她唱胡子生时,这东家诧异之际,不禁又起一个生财的念头:如今女戏子少,而女唱男更是罕见,若—旦能唱出个样儿来,倒说不定是个赚钱的好买卖。想不到丁果仙练唱《打金枝》中唐代宗的一段唱腔,那甜润的童声悠扬而又韵昧十足,动作表演上还颇有几分帝王的神采和气质。当丁果仙在开化寺地摊上表演《花子拾金》时,受到了看客们的热烈欢迎。从此,奠定了丁果仙女唱男的戏路。
后来,丁财主不满足于丁果仙在地摊上混小钱的档次了,为了把她这个摇钱树推向搭班舞台,特聘请了当时山西梆子名伶孙竹林做丁果仙的恩师。在泰山庙,孙竹林教得认真,丁果仙学得刻苦,他们之间师生情谊越来越深厚。丁果仙后来细致入微的表演艺术和她那字正腔圆的演唱风采,就是在继承孙竹林舞台艺术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
泰山庙,这是太原城旧时迎神仙戏的地方,也是民众喜庆娱乐的场所。丁果仙就在这不算正式的班社里唱了几个春秋。不觉,她在卖艺生涯中长到了13岁。这天,泰山庙中的旧戏台张灯结彩,鼓乐喧天,台口两侧张贴的戏报上,用很大楷书写着“晋中盛班在此献演,今日特邀请山西第一女须生丁果仙出演《打金枝》。”
舞台上,当丁果仙扮演唐王代宗出场,—句“有孤王坐江山休再提起”,慢板落口,台下即刻爆发出一阵阵喝彩声。从此,“果子红”的艺名逐渐在观众及梨园行传颂开来。17岁的时候,丁果仙不仅成为名震三晋的名伶,而且出落成一个清秀、俏丽的漂亮姑娘。
丁果仙在清徐县徐沟镇演出时,正逢山西梆子须生泰斗盖天红王步云和说书红高文翰也到场观看。当丁果仙演完《蝴蝶杯》回到后台,正好与来到后台的两位大师相遇,从此,他们结为梨园挚友,常在—起切磋山西梆子艺术。后在两位前辈名家的提携举荐下,丁果仙从此出现在山西梆子名伶荟萃的山西大剧院舞台上献艺。她表演的《辕门斩子》多次博得了戏剧行家和观众的掌声和喝彩。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旧社会,黑网遍地,狼豹横行,是不允许一个戏子清清白白演戏的,尤其是像丁果仙这样的女伶人。正当她在舞台上大红大紫的时候,恶势力的魔爪多次向她袭来,竟使她左突右冲,在苦海中挣扎了半辈子,以至身心受损,元气大伤……
报恩
丁果仙以极大的毅力戒掉毒瘾,她的表演艺术逐渐达至辉煌的峰颠。晋剧《打金枝》轰动京城,丁果仙荣获表演一等奖,先后受到周总理、毛主席的亲切接见为报党恩,丁果仙首次交纳党费一万元。
禁毒、禁赌、禁娼,这是太原解放后声势浩大的整顿社会秩序的运动。短短几个月时间,烟馆、赌场、妓院被一举取缔,旧时代的污泥浊水荡涤一净。然而,党和人民政府对丁果仙这样在旧社会染上毒瘾的艺术家,却采取了限量特供(毒品)、逐步改造的方针。
长期担任人民剧社的社长张焕,进城后又负责起太原市的文化工作。—天,张焕去看望丁果仙,语重心长地说道:“老丁啊,把毒戒丁吧!那玩艺儿不仅损害你的身体,也遭践你的艺术。戒毒过程中,如有什么困难,政府会帮忙的。”
一声“老丁”,情真意切,语重心长。共产党人的心同艺人丁果仙贴在了一起。她满眼含泪,感情深挚地表示:“共产党把我丁果仙当亲人看待,我能不戒吗?当初吸毒,只是出于苦闷烦恼,如今,共产党为人民打了天下,我丁果仙理应振作精神,恢复元气,为人民好好演戏!”
沐浴了新中国阳光的丁果仙,决心彻底根除毒瘾。她没有住院,没有接受药物治疗,决心靠毅力战胜不良嗜好。
丁果仙每次毒瘾发作都是相当难受的。她浑身发软,涕泪横慌,真想要一点白面闻闻、舔舔。
记得那还是七七事变不久,敌寇入侵、民族危亡。梨园子弟饱受侵略者与汉奸、卖国贼的摧残,一时间班社解体,艺人颠沛流离,有的竟惨死在战火中。正处于艺术高峰的丁果仙又陷于痛苦的深渊。
一个艺人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不能登台演戏。然而,在国破家亡,茫茫乱世之中,伶人上何处从艺?她下了决心,即便没有生命危险,也绝不能唱戏给日本人看。从此,她隐名埋姓,换上长袍马褂、扮作商人,与丈夫任秀峰一道离开太原,在忻州一个偏僻山村住了下来。
艺人一旦失去舞台演出的自由,就等于失去了灵魂。丁果仙在苦闷与彷徨中熬度着岁月。由于理想幻灭,她借助鸦片来麻醉自己。岂不知日久成瘾,生命与艺术陷入绝境。
一心爱着丁果仙、关心丁果仙艺术生命的丈夫任秀峰曾多次劝她:“果仙,你不能自己折磨自己,你还年轻,还要演戏,你不能毁掉自己。把毒戒了吧,振作起来,战争总会结束的,这世道总会变的……”
每次听到丈夫的规劝、丁果仙总是悲痛万分,泣不成声:“苦海无边,哪里是我们艺人的岸头?战争真会停止吗?世道真会变吗?我还会再自由自在地唱戏吗?”
戒烟期间,每次毒瘾发作,丁果仙就强制自己去练功,去吊嗓子,去唱一板“乱弹”,用汗水冲刷体内的病毒,唤起生命的活力,激发艺术的灵感。
丁果仙戒掉烟毒,身体复元后,她响应党的号召,积极投入到民主改革的运动中。她常说:“我要把过去的旧艺人,变成新中国的艺术家。”不久,以她为首的太原新新剧团成立了,丁果仙把自己的精湛艺术重新展现给了广大观众。
1952年9月25日清晨,风和日丽,秋高气爽。
太原火车站月台上鼓乐齐鸣。山西省和太原市的党政领导都兴高采烈地来到站台、为将要赴京参加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的山西代表团送行。此时,丁果仙胸前挂着一朵大红花,走在队列的最前头,满脸笑容、英姿飒爽。山西省省长裴丽生热情地握住丁果仙的手,说道:“老丁啊,这次到了北京,可要给咱山西人民争光呀!见了毛主席和中央首长,代表咱山西人民问好!”
列车徐徐启动了,丁果仙的心也随着车轮声在跳动。旅途之中,她的心情一直处于兴奋状态。
在北京的观摩演出中,丁果仙抑扬顿挫的唱腔和气质非凡的做派,受到了全国戏曲专家的高度赞扬,荣获了政务院颁发的表演一等奖。当丁果仙走上领奖台,双手接过了周总理亲自为她颁发的奖状和奖品时,她哭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获得国家和人民授予的最高奖赏啊!周总理说:“丁果仙同志,你的唐代宗演得很成功,有机会毛主席还要看呢!”
总理的话,使这位三晋名伶激动得一个劲流泪,不停地说:“我演得不好,不好……”
总理慈祥地微笑着:“嗳,好就是好。不好,我也不会说好。来了北京以后生活习惯吗?”
“好!好!大会对我们样样都安排得好。”她再次握住周总理的手,说:“总理,你身体好吧,山西人民问候你呢!”
不久,丁果仙接到通知,要她和剧团进中南海怀仁堂为毛主席和中央首长演出《打金枝》。
45岁的丁果仙高兴得活像个小孩子。她蹦蹦跳跳把消息传给了剧团的每个演职人员。那晚,她早早就化好了装,躲在幕布旁东瞅西瞅,等着毛主席入场。演出中,她不时提醒自己:给毛主席演戏可不能走神,一定要集中精力。可她又难以克制自己,总想多瞅瞅毛主席。
演出结束后,毛主席与其他中央首长走上舞台接见演职人员。毛主席亲切地握住丁果仙的手,说:“你把唐代宗演得很逼真。”
丁果仙此时的心精异常的激动和兴奋,她没有像上次那样流泪,她两眼紧紧盯住毛主席,不住地重复着:“主席您好,主席您好!”
毛主席在演员卸装后。对丁果仙说道:“《打金枝》是很有意义的戏。你演的潘代宗很有气度,有风采。唐代宗这个人虽然治国无能,却懂得干部政策,他处理家庭矛盾是有办法的。”
从此以后,丁果仙对唐代宗这个人物倾注了更多的心血,无论唱腔与表演都有更高更新的突破,使《打金枝》成为晋剧艺术皇冠上的一颗明珠。1955年,长春电影制片厂将其搬上了银幕。
丁果仙在艺术上精益求精,在政治上也积极进取。1959年她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为了表达对党和人民政府的一片赤诚,她第一次交纳党费一万元。1964年,她再次交党费一万元。她曾两次要求降低自己工资,以减轻国家负担,为国分忧。
1965年,周总理在北京主持一个戏曲推陈出新的座谈会,亲口点名要丁果仙参加。总理说:“要听听各方面的意见。”开完座谈会回到太原后,丁果仙立即致力于现代戏的探索和创作,先后在《血泪仇》、《红旗下的花朵》、《小女婿》、《丰收之后》等现代戏中塑造了各种人物形象,为晋剧的繁荣和发展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困惑
一夜间,丁果仙由艺术家变成了“牛鬼蛇神”。她想不通自己演的那些传统戏
“毒”在什么地方!她在生命终结前发出悲怆的呐喊:“不能让戏曲艺术灭亡!”
1966年,丁果仙已经是即将进入花甲的老人了。她长期患有肺气肿病,社会活动与舞台演出逐渐力不从心。当“文革”风暴无情袭来时,这位饱经风霜的老艺术家起初是怀着一种对党和毛主席极其虔诚的心情,忍着病痛积极到单位参加运动。然而时隔不久,她便成了这场“革命”的对象。
在批斗会上,这个受共产党教育多年的党员艺术家,心里也曾有过种负罪感:既然说旧戏是牛鬼蛇神,是封资修,自己唱了一辈子戏,能没有罪吗?如今党不让唱了,应该安好接受群众的批判和斗争。她站在批斗会上洗耳恭听,认真接受小将们的再教育。可听来听去总是那一套空口号,谁也说不清楚传统旧戏坏在什么地方,“毒”在什么地方。丁果仙虽然自幼没有学文化的机会,但是在几十年的艺术生涯中,她也领会了社会和人生,在戏文中也学到了许多书本上没有的,甚至比书本上还要深刻的文化。那时她虽然已没有了发言的权力,然而谁也剥夺不了她心里的真实言语:“传统戏不能统统批判为毒草。《芦花》教育人为母贤善,《三娘教子》鼓励人们上进,怎么能都说成是大毒草、封资修呢?”她嘴上不说,心里难服。
当“文革”中的文斗变成武斗时,丁果仙饱受了皮肉之苦。那一个个热血青年挥舞过来的拳头,带着愤怒和仇恨。丁果仙更为不解:怎么连这些小青年也如此仇恨我丁果仙呢?难道我真成了党和人民的敌人?有一回一个戏校的学生对着年迈的丁果仙舞动拳脚,丁果仙心酸地看着这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娃娃,我是你的丁老师呀?你怎么能忍心打一个手把手教过你艺术的老师呢?”
“你不是我的老师,你是牛鬼蛇神,是黑帮!”那个学生愤怒地吼着。“你过去教我们的全是放毒,我们要彻底批判你,要跟你划清界限!”
丁果仙困惑了。解放这些年来自己一个心眼跟党走,培养了那么多艺术新苗,为何却落了这么个结果?……
俗话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为了把晋剧戏曲发扬光大,步入中年之后的丁果仙十分注意对年轻一代的培养。50年代,当文艺界民主改革运动一结束,她就着手创办戏曲学校。
那时,新中国成立不久,国家经济还处在困难时期,为了早日实现自己的夙愿,丁果仙自己出资购买了一套房舍,献出了多少年积存的一副上好的戏箱和其它必用物品,招收了30多个学员,成立了建国后山西省第一所戏曲学校——太原市戏校。她出任校长,并亲自执教。后来的晋剧台柱子马玉楼、刘汉银、武忠、阎惠贞、张鸣琴等,就是丁果仙当时的门生。
往事如姻,昔日的辉煌和梦幻流逝了。没多久,丁果仙所受的迫害升级了。一天,烈日当头,省市文艺界造反派联合举行揪斗“黑帮”大游行。这些造反派们把丁果仙从家里揪出来,强行给她穿上戏装,拥到一辆大卡车上游街示众。
游行队伍走过了太原市的大街小巷,成干上万的群众跟在游行队伍后面。这些人是想趁此机会再看一看这位著名的晋剧表演艺术家。丁果仙那传奇般的人生与她精湛的丁派艺术,毕竟是深入人心的。
顶着七月的炎日,穿着厚厚的戏装,被押持在卡车上。60来岁的老艺术家遭受着身体的折磨、人格的污辱,她大汗淋漓,力不可支。经过一天的游斗,回到单位又被关押到地下室。不久,丁果仙完全病倒了。
她躺在床上,忍受着肺病的折磨,思考着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回忆着她漫长的一生,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丈夫任秀峰是丁果仙唯一的亲人,是在最困难的时候,唯一可以信赖,唯一能在她身边关怀她,照顾她的人。
一次,丁果仙拉住丈夫的手,有气无力、一字一句地嘱托道:“秀峰啊,我的身体不行了,但你一定要活下去。请你帮帮我,有朝一日你要仔仔细细把我的情况向党和群众讲明白。我丁果仙—生清白为人,酷爱晋剧艺术,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人的事情,更不会反对共产党,反对毛主席……”
看着妻子那憔悴无光的脸庞,骨瘦如柴的身躯,任秀峰满含热泪,心如刀绞。俩人数十年相依为命的难忘岁月又浮现在脑海中……
他们第一次相遇是1934年。当时,丁果仙栖身的戏班班主冀武斋刚刚去世,与冀武斋生前有隙的张老板等一帮商痞趁机找上门来滋事,别有用心地“邀请”丁果仙等姐妹为太原商会唱一出堂戏。面对得罪不起的恶势力,为了让戏班姐妹躲过日后的不测,丁果仙说服了众姐妹,被迫去赴这个“鸿门宴”。
堂会上开了锣鼓,台下观众乱哄哄一片。张老板等人别有用心地两次点唱《芦花》,丁果仙和丁巧云唱完已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谁知商会刘会长又三点《芦花》。面对这种把戏子当牛马的污辱,一向忍气吞声的丁果仙忍无可忍,义正辞严地怒斥道:“冀武斋生前身为税官,即便与诸位有仇有怨,也不该在我丁家姐妹身上发泄,合伙欺负我们柔弱女伶。今日既然你们暗藏祸心,我丁果仙就唱死在这里叫你们看个够!”
听丁这话,台下鸦雀无声寂静了一会儿。少顷,人丛中又有人道:“既然丁老板愿意唱,就让她继续唱好了。”话音刚落,又有人起哄:“对,就让果子红继续唱!”
正当堂会前厅起乱之际,只见一个穿白色西服的青年站起来说:“敝人任秀峰,是《晋阳日报》社的记者。受贵县县长之邀,特来太谷采访,今晚顺便来看戏。丁老板乃晋剧界一代名流,我们不仅要看丁老板的艺术,更看重丁老板的人格。今夜堂会上连点两出《芦花》本已出格,若再继续点下去可就超出了演戏范围,其中说不定戏中有戏,本人首先带头反对,若诸位中有人不听劝告,一意孤行,敝人身为记者,有责任向公众揭露此等劣行!”
闹事起哄的土商们被任秀峰的一席慷慨陈词唬住了。彼此面面相对,不知如何作答。堂会张老板怕再闹下去不好收场,便借此下台阶:“任先生的话有理,今晚堂会就此结束,大家回去歇息吧!”
堂会风波后,丁氏姐抹在太谷地界已难以立足,不得不向锦艺园的众弟兄辞行,登上开往太原的火车。车上,刚刚坐定的丁果仙惊喜地发现自己对面坐的,正是堂会上那个仗义执言的任秀峰,不禁喜出望外,拉起话来。
当任秀峰得知丁氏姐妹到太原准备租个旅馆,再做打算时,提议道;“如果二位老板不嫌弃,到太原后不妨先在我家舍安身,待你们有了着落再说如何?”
在任秀峰真诚与热情的邀请下,丁果仙姐妹到太原后,便住进了任秀峰那宁静典雅的家中。后经任记者牵线搭桥,丁果仙姐妹与梨园名流狮子黑乔国瑞老板联手组建了新华剧团,荟萃了不少艺界名伶。她们多次在太原开化寺新舞台献艺,演出盛况空前,观众踊跃观看。
荷叶含露,日久增情。一天,任秀峰邀请丁果仙进完夜宵,为丁果仙递上茶。他握住她的手,望着她那含情默默的眼睛,第一次吐露了自己的情怀:“果仙,你不觉得我多么爱你吗?你应当相信我是一个正派文人,我对你的爱是一片真情!”
望着眼前这位潇洒男儿,丁果仙不禁泪水盈盈:“人非草木,我早就感到任先生对我的情意了。”
一层窗户纸捅破了。任秀峰将丁果仙拥到自己怀里,一对情侣沉浸在幸福之中。
又一个春天来到了。新婚不久的任秀峰和丁果仙相依相侵地来到太原风景圣地晋祠,纵情观赏那漫山遍野的繁花,和那清澈如碧的难老泉。在圣母殿前,望着圣母姜邑庄严的塑像,丁果仙以一种女性的柔情与孩童般的心境,对任秀峰说道:“秀峰,你如果真心爱我,就应在这圣母前立下誓言。”
任秀峰毫不犹豫跪拜在圣母塑像下,一字一句起誓道:“我任秀峰对丁果仙真情一片,终生相爱,今日愿对圣母发誓,日后如有负心之时,甘受天打雷劈,任凭圣母惩罚!”
丁果仙忙上前捂住他的嘴:“别说了,秀峰,我相信你!”
作为名伶的丁果仙,不仅寻求到了幸福与爱情,而且在艺术上也找到了一个挚友和知音。任秀峰不仅在生活上关心她,而且在晋剧艺术上也常给她一句句抠戏,指点其不足,鼓励她博采梨园众家之长,补己之短。从此,丁果仙在晋剧艺术上师承前辈精华,不断创新锤练艺术,终于跃上了新的境界和高峰。她把程式化的表演技艺与现实主义手法融为一体,在晋剧发展史上创立了一个崭新的流派。丁派艺术深深地吸引着广大观众,也孕育了一代又一代的艺术家。
就在丁果仙身遭摧残的时候,人们没有忘记她这位为晋剧艺术不懈奋斗的艺术家。
一位前省委领导在恢复工作后,专程来到医院探望丁果仙。这个热爱戏曲艺术的领导同志久久凝望着重病中的丁果仙,不禁一阵心酸,两眼湿润了:“老丁,要紧的是先把病治好,其它一切都不必去多想。要相信山西的广大群众热爱你,人民不会忘记你。”
丁果仙紧紧握住这位领导的手,神情异常平静地说道:“看来,我的身体确实不行了,活不了多久了。但请您转告组织,我丁果仙没有任何怨言,我对我的过去没有任何遗憾。我只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不应把我们祖宗留下来的戏曲艺术统统指责为毒草,那是我们民族的文化瑰宝呵!不能长期禁演,不能让戏曲艺术灭亡!”
1972年农历正月初二凌恳,正当人们沉浸在节日的欢乐之中时,丁果仙在山西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走完了人生的最后旅程,终年65岁。
一辆小平车将她的遗体拉回家里。大伙张罗着要给丁果仙做寿衣,任秀峰阻拦说:“就让她穿上1952年毛主席接见她时穿的那身衣服吧。”
丁果仙以其卓越的艺术表演成就,塑造了众多的栩栩如生的舞台艺术形象。她塑造得最成功的舞台形象,大体可归为两类:一类是以旧时代被侮辱被损害而又富于正义感的苍头院公为主的白髯青衫角色,一类是以居官廉正而仕途坎坷七品县令为主的官衣纱帽角色。丁果仙塑造的《卖画劈门》中的白茂林、《读状》中的姚达、《走雪山》中的曹福以及《八件衣》中的杨知县、《蝴蝶杯》中的田云山、《串龙珠》中的徐达,被誉为晋剧中“白髯青衫”角色和“官衣纱帽”角色中的“三绝”。所谓“绝”,不是单指丁果仙在表演上有一两手别人所难企及的使人称道的拿手绝招,而是说她由于对这些角色的内心底蕴钻得深,摸得准,演得真,因而使整个表演艺术臻于炉火纯青的绝妙境界。她的戏路很宽,如唐太宗李世民、诗仙李白、足智多谋的诸葛亮、纯朴热诚的宋士杰,她都以自己深厚的功底、娴熟的技巧、细腻的动作栩栩如生地展现在舞台上。
丁果仙 牛桂英《走山》
丁果仙不仅做派好,而且演唱艺术高超,念白功夫极深。她的嗓音高昂洪亮,发声坚实凝重,并善于运用丹田的力量,使气息充足耐久,轻重缓急控制自如。她的唱,刚劲而不硬邦,华美而不飘浮,婉转而不俗气。于朴实大方中现华丽,平易自然中出新奇,具有独特的艺术风格和艺术魅力。在表演中,丁果仙认为“演唱”是为了“达情”、“唱不出情,就唱不成戏”。因此她在演唱中,总是力求以声达情,寄情于声,声情并茂,从而把晋剧须生门的演唱艺术提高到了一个新水平。丁果仙在念白上也大胆创新。晋剧源于蒲州梆子,一经融合晋中当地小调,虽然降低了音调,但念白却仍保持着蒲州音蒲白。丁果仙大胆采用普通话的音韵和太原话的声调相结合,适当揉合晋剧传统蒲白的念白方法,从而形成了丁派独具一格的念白。这种念白,已成为现代晋剧普遍流行的舞台腔。这为晋剧走出大山、走向全国铺平了路子。
丁果仙不仅是一个杰出的表演艺术家,还是一位卓越的艺术教育家。1962年,她捐资创建了山西戏曲学校,并兼任校长。她把太原市晋剧一、二团中一批有培养前途的小学员吸收进戏校,聘请有经验的教师,进行严格的训练。她做为这个新型学校的校长,不仅亲任教学工作,还经常给小学员们排戏,手把手地教,甚至与他们同台公演。在她的悉心培育下,那些当年在戏校学习的孩子,大都成了省、市戏剧团体的骨干。
在创办戏校的同时,丁果戏还按老传统正式收了十几名艺徒。决心把她几十年积累起来的艺术财富毫不保留地贡献出来,为晋剧艺术培训更多的新秀。在她的精心培育下,刘宝俊、马玉楼、刘汉银、张鸣琴等一批优秀的晋剧演员脱颖而出。
丁果仙在艺术上精益求精,在政治上也积极进取。1959年,她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为表达对党和人民一片赤诚,她入党后交纳的第一次党费就是一万元。1964年,又曾一次交纳党费一万元。还曾两次主动要求降低了自己的工资,以减轻国家的负担,为国分忧。
1966年,年近花甲的丁果仙肺气肿病愈发严重,力不能支,但“文革”的暴风骤雨却无情地摧残着她。1972年2月16日凌晨,这一天正好是农历正月初二,正当人们沉浸在节日的欢乐之中时,晋剧的一代宗师丁果仙,却在山西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静静地走完了她63年的人生里程。一辆木制的小平车将她的遗体拉回到家里后,人们张罗着要给丁果仙做寿衣时,她的丈夫任秀峰平静地说:“不必了,就让她穿上1952年毛主席接见她时穿的那身衣服走吧!”
粉碎“四人帮”后,党和政府为丁果仙彻底平反。1981年1月14日,在太原双塔寺烈士陵园,为丁果仙举行了隆重的骨灰安放仪式。
1992年12月,山西省城太原举行了丁果仙诞辰85周年纪念演出活动,丁果仙当年的老搭档、弟子们纷纷登台献艺,以精湛的艺术告慰亡者的灵魂。
1994年10月,“纪丁”创作的晋剧《丁果仙》,由太原市实验晋剧团在太原长风剧场上演,观众蜂拥而至,门票告罄。1995年,山西电视台拍摄了电视连续剧《丁果仙》,多侧面、深层次、艺术地再现了丁果仙为艺术而献身的坎坷曲折的人生轨迹。
丁果仙虽然过早地离开了我们,但她作为晋剧丁派艺术的奠基人,其功绩将永载我国戏曲史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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