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水土养一方戏
陈彦(陕西省委宣传部副部长)

核心阅读 
 ●山川风貌、人情物理不断丰富与塑造着南北两大轴心剧种的品格,最终,“曲牌体”与“板腔体”剧种,在中华大地氤氲开来
  ●如果不认真研究剧种特性、不从地域文化根脉上寻找保护因素,致使地方戏曲剧种全然“现代化”“时尚化”继而同质化,这种抢救保护无异于饮鸩止渴
  ●戏曲赓续最重要的推手是民间的喂养能力,完全割断市场之脐,对地方戏曲实行“全包养”未必是好,我们更应把资金用于培育良性的市场体系上,而非改变千百年来戏曲的哺育方式
  ●民众永远是戏曲的源头活水,更是养育主体,因此,从精神上永远倚重这个靠山,方是持续繁荣发展之道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是山川丘陵、水泽湖泊,水土形貌不同,生长在那块土地上的人,也就禀赋了不同的个性气质,形塑了不同的身材容貌,尤其是炼化出了不同的语音腔调。民族地方戏曲,就是从这种不同的个性气质、语音腔调中来,一方水土在养一方人的同时,也就养出一方戏。
  戏曲的起源,说法不一,最终都以成熟阶段为起始。一种艺术样式在有了剧本记载的时候才被作为起点,淹没了此前漫长而又艰难的孕育过程。因此,中国戏曲历史直追到秦汉,追到先秦“优孟衣冠”,甚至追到原始社会的歌舞祭祀,也都颇有道理。与此同时,戏曲是综合艺术,必须具备文学、音乐、舞蹈、美术,甚至武术、杂技等诸多要素,才能称之为戏曲。用王国维对戏曲审美特征的定位“以歌舞演故事”看,“故事”当是戏曲的筋骨与灵魂。因此,从有剧本遗存的宋、元杂剧开始800余年的戏曲史,当是一种无奈却也是理性的厘定。
  戏曲发展到明朝中叶,昆曲与北方梆子戏鼻祖秦腔形成,也都是有赖于以文学文本遗存为起点。600多年来,戏曲以南北两个轴心的形式,在不同地域逐渐辐射流播开来。俗话讲,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调。在这种辐射流播中,山川风貌、人情物理、地域方言又不断丰富与塑造着两大轴心剧种的品格。最终,多个以昆曲为代表的“曲牌体”与以梆子腔、皮黄腔为代表的“板腔体”剧种,就在中华大地氤氲开来。

不同剧种呈现不同文化
  
戏曲的普泛生长,使每一方水土都获得了独特的文化形象。据1959年戏曲剧种普查,我国有360种以上的地方戏活跃于民间,相当于平均每26000多平方公里就有一个剧种。有些地理位置特殊的县域,甚至多个剧种并存。像西岳华山所在地陕西省华阴市(县级市),817平方公里,就有华阴老腔、华阴迷胡两个剧种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秦腔更是十分盛行。
  这块俗称“戏窝子”的土地上的三个剧种,都十分雄健、激越、高亢,但在当地人看来却有不小差别。尽管老腔与迷胡都是曲牌体,由华阴、华县一带地方民歌、小调以及秦腔融合演绎而成,但迷胡自由奔放与活泼委婉并重;老腔却暴烈、雄强,步步走高,一如战士持枪冲锋登顶。很多外地人容易把老腔与秦腔混为一谈,其实这之间差别甚大。首先,曲牌体与板腔体有本质区别。其次,秦腔博大雄浑,张弛起伏有度,高亢低回错落,有内蕴十分丰富的情感张力尤其是巨大的悲剧生命力;而老腔更具纵情、豪迈的特征,演唱起来有声震屋瓦的冲决感和山摇地动的震撼力。
  所有地方戏曲,都是当地地理人情以及生活形态的高度凝练。一如华山脚下华阴老腔、华阴迷胡直插云端的冲决气概,使我们不能不联想到华山山脉的刚健、雄强、峭拔、坚挺,以及那种断裂、兀立与惊险、诡谲,加之演唱内容的土生土长,甚至呈现出一种热气腾腾的地气“冒顶”状态。因而,仅听一段老腔或迷胡戏,华阴的人情物理、语言表达习惯以及切实可触的生命形态就跃然纸上。
  就在华岳以南的地方,却又兴起一种商洛花鼓戏,柔情似水、歌如丝弦,如溪鸣,如蝉叫,如莺啼,与潺潺山泉、茂林修竹浑然一体,听这种戏,让人不知是在歌中画中,还是在现实生活里。诗人贾岛曾在商洛花鼓戏的重要发源地镇安县写过这样一首诗:“一山未了一山迎,百里都无半里平,宜是老禅遥指处,只堪图画不堪行。”听商洛花鼓戏,你就无法抗拒这种置身大山,叠化进“老禅遥指”“图画”的幻象,泉鸣、鸟叫、风啸、人唱,都极柔和、轻盈、畅美、自在。
  华岳是秦岭的脊梁,秦岭是大中华的南北分水岭。在华岳南北几百平方公里的地方,戏曲形态就呈现出如此繁复多变,甚至全然相悖的生存个性,足见民族戏曲之丰富多彩,及其对深沉博大的中华文化贡献之深切。

戏曲保护要因“地”制宜 
 
剧种的抢救保护, 不能以牺牲个性为代价。去年7月国务院出台《关于支持戏曲传承发展的若干政策》,从根基上实施传承发展民族戏曲文化的固本战略。只有在经济社会发展繁荣时期、在民族文化自信普遍觉悟的时期,戏曲这个看似群落很庞大,实则很弱小、分散的艺术样式,才能得到真正的传承、抢救、保护。
  传承保护的首要任务是保护戏曲个性、保护剧种个性、保护地域文化特色。如果不认真研究剧种特性、不从地域文化的根脉上寻找保护因素,而为吸引眼球、讨得掌声甚至一味迎合“时尚”,致使数百种地方戏曲剧种全然“现代化”“时尚化”,继而同质化,那么这种抢救保护就是饮鸩止渴。
  有些地方戏,只适合演家长里短的生活小事,偏要扛起治国安邦的厚重题材;有些剧种只适合载歌载舞,轻盈巧做,却偏要完成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宏大话题。同时,普遍追求大制作、大气派,为了所谓“艺术上台阶”,在真山真水真屋舍的“豪华版”竞赛中,连戏曲的虚拟性都全然篦掉了。台上五光十色,似乎都以看不清演员表演为目的,虽美轮美奂,但在相同的创作团队、相同的手段制造出的相同的“太虚幻境”中,戏曲剧种个性“百衲衣”般的异彩纷呈被全然抹杀。很多戏,如果不标明剧种名称,几乎已无法判断姓甚名谁。
  据2004年的一组统计数据,全国戏曲剧种尚存280余种,与1959年相比减少80余种,消亡速度令人惊异。戏曲作为农耕文明的产物,在大规模城镇化进程中必然遭此一击。但作为一种曾经存在过的文化样态,尤其是那些全国“仅此一家”的独门剧种,更不可采用饮鸩止渴的方法。投入博物馆式保护举措、维护该剧种的本质特色,仍不失为一种好方法。相反,一味追求改变、适应,只会同质同构,加快被同化、被淹没的速度。而对那些具有较大辐射力的剧种,则需要加大投入力度,让剧种放射出个性光芒。在诸多大赛中,应推动戏曲剧种的差异个性化的比赛,强调戏曲对地域文化的独特荷载,而不是在一个几乎相同的标准中,有意无意地加快个性的丧失。
  在文化同质化严重的时期,保护有特色的地方戏曲,就是保护中华文化这棵参天大树的丰富根须。

戏曲赓续离不开“民间喂养”

戏曲的赓续发展,永远有赖于民间的源头滋养。中华文化是一个庞大的生命体系,戏曲正是从源头活水直接汲取生存养料的大众艺术,其赓续发展永远有赖于民间的直接滋养。同时,乡规民约、家书家训、民歌民谚、乡俗乡风这些具有原创力的精神颗粒,很多正是靠地方戏曲与族谱、志书记载下来,最终转化为一个民族的精神谱系甚至社会制度、法律法规。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中谈到,一个国家的法律制定如果离开了其民族的风尚习性,就可能堕落成一纸空文。足见散落在千沟万壑中的民间生命样态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完善其合理制度的不可或缺。在资讯尚不发达的年代,甚至在今天很多农村地区,戏曲文化仍是人们获取历史、法律、人伦常识,从而建立起健康人际关系的重要途径。我们常常说保护乡愁,其实保护地方戏曲正是对乡愁尤其是对乡音的最好保护。一方水土养一方戏,而这方戏,正是这方水土长期孕育的生命精华。
  地方戏曲之所以得到赓续发展,最重要的推手来自民间巨大的喂养能力。因为戏曲对故事、说唱、表演、技巧的高度综合,它在数百年来比别的艺术具有更大的受众面。在自给自足的年代,社会分工简单,唱戏不产粮食更无法直接拿手艺作用于社会,其“可有可无”性决定了它的社会地位不高。尽管如此,仍有许多戏班存活下来。这是因为有十分重要的市场推手作用其间:大凡大户人家的班社,多随着东家的破败而消亡流散,而以市场为主导的班社甚至有存活百年以上者,数代艺人以流派、弟子、姻亲关系而传承不衰。  好演员是演出来的,好戏是口碑传出来的,是“走码头”“跑场子”跑出来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完全割断市场的脐带,对地方戏曲实行“抱养”甚至“全包养”,对这种艺术的长久生态未必有好处。社会应该投入更多的资金,去培育多演戏、多出戏的市场。当下有许多惠民演出,这无疑是对戏曲生存发展有益的措施,但是我们更应该把这些资金用于“多演多收入”的良性市场体系的培育上,而不是完全改变哺育方式,更不能因此终结民间“喂养”戏曲的自然“生物链”,从而彻底改变戏曲生存发展数百年来的演进规律。
  总之,戏曲艺术的继承发展创新,首先是向传统学习:不仅学习深厚的艺术积累、学习生命演进方式,更要学习传统戏曲关注民生、关注苦难、关注卑微生命、关注公平正义的价值取向与精神。《窦娥冤》《铡美案》《赵氏孤儿》这些故事的经久不衰,都向我们昭示了戏曲生命的不朽密码。逃避现实、简单摹写现实,甚至一味构筑伪历史、伪民俗、伪传统、伪现实,都将让戏曲加速成为轻如鸿毛的时代边角料,甚或供少数人把玩的“鼻烟壶”,自然也将失去养育它的广博空间。民众永远是保护发展传承戏曲的主体,他们不仅是源头活水,更是养育主体,因此,从精神上永远倚重这个靠山,方是持续繁荣发展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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