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岁为丙申。正是桂子飘香、湖蟹正肥的时节。古城苏州最繁华的北局,歌台舞榭,影院书场糜集。新艺剧院门前贴出“昆剧观摩演出”戏报,由江苏省文化局和苏州文化局主办。周传瑛率浙江昆剧团承担了这次演出全部所需。“传”字辈师兄弟从仙霓社散班后,首次重新聚会。最先到的是朱传茗,他是“头档”旦角而且是江南笛王。在上海歌剧院做教师的名丑华传浩,还有方传芸、汪传铃、薛传钢、周传铮、张传芳、包传铎、周传沧等,都先后到达。当混迹越剧界当技导的郑传鉴带着醉意最后赶到时,师兄弟们要罚他再喝两斤黄酒,重聚的欢欣达到高潮。
南昆领袖人物俞振飞先生来了。他从香港归来不久,虽年近花甲,但风姿神韵依旧,言谈举止温文尔雅,自有一种书卷气。昆剧名家、徐园主人、70岁高龄的徐凌云老先生和他的公子徐子权也来了。徐老是昆剧名票,既工生又演丑,唱腔演技为内行赞誉。一生倾其心力财力支撑昆剧衰亡的危局,“传”字辈出科后到上海组班,就在徐园演出,得到徐老帮助。
当京剧成为全国最大剧种,独占京津舞台,昆剧在北方还有一个昆班和上海的仙霓社遥相呼应,在风雨飘摇、艰难困苦中坚持演出,延续着昆剧一线血脉。尚健在的北昆名演员、老艺人,除韩世昌因故未来,小生白云生、武生侯永奎、旦角马祥麟、名净侯玉山都来到苏州。北昆的参加,使观摩演出成为一次南北昆会演。
会演的规模并不大,时间也不长,却是昆剧历史上一次盛会,占了天时、地利、人和。
先说天时,1956年在共和国历史上是政治宽松、人心舒畅的一年。再说地利,苏州是昆剧的故乡。是“传”字辈弟兄的故乡。他们少小离家老大回,向家乡父老展示他们的才艺,多么亲切啊!还有人和,观摩学习,不评奖。没有名利之争,没有剧目先后、名次排列、主角配角之争。
在苏州会演中,与俞合演《长生殿·惊变埋玉》的是张娴。俞与朱传茗、郑传鉴、华传浩合演《太白醉写》,与徐凌云合演《荆钗记·见娘》、《连环记·小宴》,与朱传茗、郑传鉴合演《跪池》,还与苏昆“继”字辈青年演员张继青、章继涓合演《断桥》。
俞振飞是昆剧泰斗,又是京剧名小生。他扮演的唐玄宗李隆基,那种帝王气象,华贵风度,无人能及。《太白醉写》中李白,又是诗人本色,潇洒中透出豪情,醉后狂态,恰到好处。俞生在昆曲世家,在粟庐先生怀抱中就学曲。他有一条好嗓子,清亮宽甜,高昂醇厚,运腔如行云流水,韵味无穷,一曲听罢,真可绕梁三日。
“传”字辈艺人正当盛年,各怀绝技。朱传茗、华传浩合演《芦林》,以歌舞刻划人物性格,表现人物复杂的内心感情,戏曲程式了无痕迹,艺术还原于生活。周传瑛、张娴合演《情挑》,声情并茂,情景交融,一曲《朝元歌》堪称绝唱。华传浩的《醉鬼》,演的是丑,却无处不美。王传淞的《狗洞》,刻划鲜于佶的丑态,令人捧腹,不禁叫绝。特别是郑传鉴的表演让我震撼了!他的身段、台步、水袖、髯口的功夫,他在台上的气质、风度和魅力,他的飘逸潇洒,都令人惊叹。
北昆演出专场,白云生的《拾画叫画》,马祥麟的《昭君出塞》,候永奎双出,先演《打虎》,压轴是《夜奔》。白云生与叶盛兰、姜妙香、俞振飞都是小生泰斗程继先门下弟子。白的嗓子、扮相自不如俞,表演依然是大家风范。马祥麟的昭君,婀娜多姿,载歌载舞,武功极佳。让我震撼的是侯永奎,难得一见的大武生。他是一代武生宗匠尚和玉的大弟子,身高魁梧,嗓音洪亮,表演凝重厚实,动作洗练准确,返朴归真,绝无花巧,达到艺术的纯粹性。他有这么好的功夫,如此高的艺术成就,却坚守昆剧,不搭京班,甘于贫穷。
会演期间,南北昆伶与苏州文坛曲苑人士,还有正在开明戏院演出的江苏省锡剧团主要演员,举行游园联欢会,游拙政园。我有一首《永遇乐》记当时盛况:
南北昆伶,风流人物,姑苏盛会。时值金秋,蟹肥鲈鲜,处处飘香桂。名园名花,游人争看,三十六鸳鸯惊起。听那边,娇声笑语,来了红妆队队。
山亭水榭,月窗曲径,今日盛会当记。琵琶声中,笙歌起处,花里人如醉。还与诸传,倾杯赌酒,席畔谈歌论艺。正年少,留连醉赏,一时豪气。
1956年秋的昆剧会演应载入史册,因为那是一次昆剧艺术最高水平的展示,是俞振飞的最后辉煌,徐凌云的生前绝唱,是“传”字辈正当盛年,重出江湖,是北昆南下,侯永奎登台亮相。
(摘自 《新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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