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做学问,略抒感情,且抒一己对昆剧、对上昆、对《长生殿》之情。援引洪昇原引子首句,易数字曰:今古剧场,问谁个能唱到底?昆剧,昆剧!

余生也晚,非梨园出身,却也得天独厚,幼时便得聆红豆馆主《打车》,寒云公子“收拾起山河一担挑”,梅郎畹华《刺虎》《断桥》……及长,入天津南开中学,课后常流连于劝业场(如上海大世界),观北昆,聆韩世昌、白云生《琴挑》,侯益隆、玉山叔侄《火判》,郝振基《偷桃》,陶显亭《弹词》……台上帝王将相,下台几近乞讨。有一回观众席只坐了我一个小子手持《缀白裘》,台上照演。年近弱冠,我在上海下海演话剧,时赴大陆商场只百十座位的小剧场,观晚期仙霓社。见朱传茗《思凡》,郑传鉴《打子》……惨淡之状与北昆相差无几。我与传英、传淞相交相知尚迟在解放初期六朝古都金陵。我与少年宋词虽均享供给制,尚能小宴二传于大三元。点了一只明虾,传淞轻叹:“跑码头这多年未见此物矣!”日后某午,公宴二传率剧团于北京人民剧场口外柳泉居。传淞忽操苏白冲我呼曰:“宗钢(江)!明嚯(虾)来哉!”传淞与我亦师亦友。八十年代我与英若诚演出英语《十五贯》中《访鼠测字》一折于美国奥尼尔中心,我以苏白ENGLISH演鼠。费了老劲,在露天咖啡座才找见了一条洋板凳;我师有从板凳上“倒毛”后翻又从板凳下钻出的身段,在我这儿不能丢了,照演。此乃后话。

新中国成立后,传瑛、传淞所在团演出了《十五贯》,“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于北京韩世昌、白云生得主持昆剧院。于上海俞振飞、言慧珠得主持戏校,培养了几多俊俏聪慧的少男少女:蔡正仁、岳美缇、华文漪、刘异龙、方洋、计镇华,以及尼姑庵走出的梁谷音,梳小辫的张静娴……一个赛一个的。我曾在朝鲜,见到俞、言主演的“小宴”。真个是幸逢盛世啊,谁料想又遭浩劫,果真“埋玉”了。妖妃江青主政,山河失色。言慧珠身殉,一领白绫垂颈有如所饰杨贵妃。江妖仍斥之:“死也死得反动!”到底谁反动?!

万音齐喑。幸飓风过后,天空又朗朗,再逢盛世。四本大《长生殿》始见于我过去常作艺的兰心旧台。唐斯复女士主建组,我誉伊人有如天孙织女为古今牵缘。她小孙女在京盼她久久不归,问:“奶奶,你是不是让上海那个长生果缠住了?”蒙仙姑见召,我随郭汉城、刘厚生二大戏曲史学家来沪观赏长生之果,叹观止矣!诚盛事壮举,可入中国戏曲史辟章。后举行研讨会,讨论戏曲“从古典到现代”。名家云集,我无学问,难置词。惟切实感到此剧可称继承并发展的典范,无继承何以发展,无发展又何能继承。正是:“百年老汤,现代料理;活用程式,化入生活”。编导演美,无一不精。来沪前曾访杭州乌镇寻洪昇落水处难觅。三百年后,得见继承发展,可告慰水底先贤了。再戏更前人话语:“前可见古人,后可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群欣然而泪飞!”(唐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再改唐杜甫《江南再逢李龟年》句:“正是沪滨好风景,花茂时节又逢君!”

我又寻思,四本四晚大演出,着实宏伟;然今日观众,内行外行,或大腕、大款、大学生,白领蓝领并老外,多难破四日功夫观聆。既为普及,亦为提高,宜并作精炼版。即以“弹词”做序幕,开篇即上李龟年,“不提防余年值乱离……”“今日盛会,不免赶场卖唱天宝遗事!”即转入精选诸出:“定情”“春睡”“傍讶”“献发”“舞盘”“絮阁”“窥浴”“密誓”“惊变”“埋玉”“冥追”“闻铃”“哭像”——在人间见遗塑泪垂,便可转入尾声,“弹词”后部。李龟年面对三百年前并三百年后观众同堂,放歌“九转货郎儿”:“传与你这一曲霓裳播千载!”

上昆诸君子淑女,前台后台众俊杰,你们真个做到“播千载”了!辛苦辛苦!祝贺祝贺!

(摘自《文汇报》)

点赞(0)

评论列表 共有 0 条评论

暂无评论
立即
投稿
发表
评论
返回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