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的成形过程也是南戏几种声腔融合淘汰的过程,直到清初还有迷弟高呼“汤词合端唱宜黄”,但“四梦”慢慢被纳入昆曲的演唱体系也是不争的事实。时至今日,《牡丹亭》成为昆曲演出的“最撩人春色”,大概也是汤显祖当时不曾梦见的。
当下舞台上最常搬演的昆曲剧目非《牡丹亭》莫属。从2001年昆曲成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2004年青春版《牡丹亭》巡演开始,到最近几天国家大剧院纪念汤显祖逝世400周年上演的“临川四梦”,十数年间不晓得有多少个杜丽娘用一把扇子扇活了戏园子里的花花草草,乃至有浙昆世字辈老先生出于对剧目单一、行当凋零的远虑表达了“《牡丹亭》害了昆曲”的近忧。
昆曲不只是《牡丹亭》,《牡丹亭》甚至本来就不是昆曲。倘若汤显祖地下有知,大概只会冷笑:谁让你们用昆腔唱《牡丹亭》?
要《牡丹亭》不要《同梦记》
汤显祖创作高峰期正是昆腔方兴未艾之时,最初的产品《浣纱记》已经诞生并且风行,行业标准(曲律)尚待完善,苏州地区有不少退休闲散人员正为之努力奋斗,沈璟就是其中的活跃分子,号召:“名为乐府,须教合律依腔;宁使时人不鉴赏,无使人挠喉捩嗓。”他不仅自己大量创作剧本,撰写教科书《曲谱》《唱曲当知》等,还在实践演出中进行广泛调研,每每让名优惶惧失措,被奉为新时代的江东公瑾,词坛盟主。
然而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仍然无法消耗尽沈璟的工作热情,他开始从事教练员的工作。当是时,“大IP”《牡丹亭》刊出即畅销,“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沈璟认为《牡丹亭》不协于曲律,亲自动手调整为《同梦记》。
但正如武林盟主都是用来砍的,词坛盟主的规定也是用来反的。汤显祖收到了两人的共同好友吕玉绳转交的沈璟改本,阅毕表示,自己的文字刚刚好:“笔懒韵落,时时有之,正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
《牡丹亭》文字方面的惊艳基本是圈子的共识,譬如“二拍”的作者凌濛初赞美汤显祖文字“犹胜依样画葫芦而类书填满者”——你比那些抱着参考书来完成规定动作的强多了,同时认为“律实未谙,不耐检核”,爱用乡音,“江西弋阳土曲,句调长短,声音高下,可以随心入腔”,这样押的韵脚就不对了,总之请照昆山腔,相当于“请讲普通话”。
汤显祖有信回复他,我又不是苏州人,我的《牡丹亭》被吕玉绳他们大肆删改,“云便吴歌”,这好比嫌弃王维画的冬景芭蕉,于是把芭蕉替换成梅花,“冬则冬矣,然非王摩诘冬景也”。后来还专门写诗又嘲讽了一遍:醉汉琼筵风味殊,通仙铁笛海云孤。总绕割就时人景,却愧王维旧雪图。(《见改窜牡丹词者失笑》)可见执念之深。
为了正本清源,汤显祖在给演员宜伶罗章二的信里也再三强调:“《牡丹亭记》要依我原本,其吕家改的切不可从,虽是增减一二字以便俗唱,却与我原做的意趣大不同了。” 宜伶,原本就不是昆山腔演员。
汤显祖大概一生跟苏州犯克,上疏得罪的阁老申时行、王锡爵,不愿意奉承的文坛大佬王世贞,个个儿都是苏州人。“临川四梦”的整个创排过程中,他也一直处于与流行风尚昆山腔的拉锯战之中。排演《紫钗记》的时候,“《紫钗》一郡无人唱,便是吴歈听不禁”,东风压倒西风;排演《邯郸记》《南柯记》,“半学侬歌小梵天,宜伶相伴酒中禅”,只是半学,跟江西老家演出,偏就不唱纯粹的昆山腔。所谓汤沈之争,与其说是本色派与文采派之争,不如称为吴江派与临川派之争,多少有点儿保护作品完整权缺位下的声腔地方保护主义。
昆曲的成形过程也是南戏几种声腔融合淘汰的过程,直到清初还有迷弟高呼“汤词合端唱宜黄”,但“四梦”慢慢被纳入昆曲的演唱体系也是不争的事实。时至今日,《牡丹亭》成为昆曲演出的“最撩人春色”,大概也是汤显祖当时不曾梦见的。
不过人家早在共同好友搬运沈璟新出的《唱曲当知》等曲学小册子就说了,“唱曲当知,作曲不尽当知也”,怹这句话说得真不赖,“凡文以意趣神色为主,四者到时,或有丽词俊音可用,尔时能一一顾九宫四声否”? 至于怎么唱,本来就是演员的事儿。
从《紫箫记》到《紫钗记》
汤显祖一共创作了五部剧作,后世传颂的都是“临川四梦”,不怎么提起少作《紫箫记》,一是没写完,二是后来的《紫钗记》把李益霍小玉的故事又重写了一遍。
比《紫箫记》稍晚,汤显祖的好友梅鼎祚也创作了类似题材的传奇《玉合记》。汤显祖给《玉合记》写题词,“予观其词,视予所为《霍小玉传》并其沉丽之思,减其秾长之累”,你吸收了我的长处,又改掉了我的毛病,好好好。
《紫箫记》是汤显祖年轻时的脑洞清奇,情节比唐传奇和本事诗多出不知凡己,写了三十四出还只写到预告剧情的一半不到。李益刚出塞思妻,还有另取他妾,陷于吐蕃而被人搭救,霍小玉为生计卖定情信物紫箫以及李益拜相团圆等等情节待完成,更像是呼家将之类成长故事的套路,猜中了开头也猜不着结尾。创作时期,汤显祖正与梅鼎祚等小伙伴流连诗酒,“一曲才就,辄为玉云生夜舞朝歌而去”,《紫箫记》中的瑰丽人生,或许正是彼时尚未受仕途经济挫磨的才子们的以梦为马。
“长者俱销亡,在者亦多流泊”,在与梅鼎祚时隔几年再见面并见过《玉合记》后,汤显祖重新铺陈李霍的爱情故事为《紫钗记》。向梅同学学习,《紫钗记》基本紧扣故事主线,关目编排也多有借鉴,成为其第一部完整的剧作。
汤梅二人同气连枝,三观尤其是审美的相合是其交友的底色。汤显祖跟王世贞儿子吐槽,江左江右文风差距太大了,你父亲文胜质,可我一生爱好是天然,梅鼎祚就在《玉合记》嘲讽同为后七子提倡复古风的李攀龙:“如今人抄得李沧溟几个字,就说做诗哩”、“活剥杜工部,生吞李义山”。
梅鼎祚衰年变法,晚年创作观更倾向于沈璟一边,“问尔时某某何如,曰才矣;问词隐何如,曰法矣”,“词隐”即沈璟,某某自然是汤显祖,隐隐开扬沈抑汤的先河。然而汤显祖还时时梦见梅鼎祚:“半百之余,怀抱常恶,每念少壮交情,常在吾兄。”写歌的人断了魂,听歌的人最无情。
借鉴、传抄、改编、评点,汤显祖时代的剧本流播有其不同于场上的案头途径,这就是前知识产权时代的晚明朋友圈,传奇巨作井喷的黄金时代。
以与市场经济紧密相关的版权制度来苛求明人,和以明人基本不靠打本子吃饭的态度来拔高或者降低关于创作的道德底线,未免都有点儿方枘圆凿。前日网上疯传有秦腔艺人注册几出老戏的专利来收钱,闻之失笑,一则专利制度并不保护非科技类的技艺或者方法,二则老戏作为民间文学的著作权保护在法律实践中多偏向于开放整理和发展,如此才能实现创作者、传播者和使用者之间的利益均衡。“谁人不想步步高,哪个不想赚钞票”,先从作品本身的提高着手为宜。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摘自 《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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