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戏进京至京剧形成的几十年间,正是大清帝国从极盛而急遽衰败的时期。清帝国是北方游牧民族满族创建的。虽然在建立之初,中原地区的汉族曾激烈抵抗过满族统治,满族军事集团也相当残酷地对汉族予以镇压。不过,当满族确立了其统治地位后,满汉间的矛盾开始缓和。这个过程我们无法在本文里具体描述,简单地说,满族的汉化发挥了关键作用。
客观地看,满族人学习汉文化之努力,是足以令我们钦佩的。在康熙帝时代(1662-1723),大多数满族人已经可以用汉语生活;到雍正帝时代(1723-1736),反是出现年轻满族人不能掌握满语的情况。在清末,满族人普遍把汉语作为母语,除在汉语里加人少量满语词汇外,满语基本被他们放弃了。满族人从语言学习进入到文化的学习,由皇帝亲自倡导并参与这种学习。我们看雍正帝批阅奏章时尚有许多语句不能通顺处,而这种情况在乾隆帝则已极少见了。清代满族出现一批汉文化的学者和文学艺术家,如诗人纳兰成德,书法家永星,版本学家伦明等等,他们的成就绝不逊于汉族文人。然而,我们也不能因上所述就对满族人学习汉文化的总体成绩给予过高估计。至清代末年,在日常生活方面,满族人似乎和汉族没有过多隔阂,甚至满族人过分地学习汉族礼仪,做得反比汉族更认真讲究。老北京人都有"旗人礼多"的印象。但在文化领域,尤其是涉及汉文化里的高层文化,纳兰成德等只是极少数,就满族整体而言,还根本不能和汉族等同而论。譬如在科举考试中,满族人始终不能实现与汉族知识分子的公平竞争;清代野史笔记里也常见汉族知识分子对满族官员的无知予以无情讽刺。
满族人一方面因学习汉文化的兴趣而促使他们努力要进入汉文化的高层文化:另一方面,他们也不甘忍受汉族士大夫的鄙夷。我们现在常批评乾隆皇帝是附庸风雅,其实他同样具有这两种心理因素;乾隆帝个人性格里还有好大喜功的成分,这就使得他利用皇帝的权威,导演并主演了一场非常表面化的满族人涉足汉族高层文化的闹剧。(我忍不住要在此处插说一句题外话:历史就赶在这场闹剧的演出中制造了特大遗憾。英王遣使向清帝国要求建立外交关系,正在扮演着中原汉文化的代表的乾隆帝忘却了自己异民族的身分,模仿以往中原统治者的口气拒绝了英王的主张。这一做法导致东西方文明失去了和平交流的机会。)
我们把观察范围再拉回到戏剧。满族人对中原戏剧的欣赏要置于他们学习汉文化的大背景下。我们知道,现在称为昆曲的这一剧种,在明末汉族贵族文士培养下,已经达到相当的艺术水平。满族人的文化水准实际是不足以接受的。可是,乾隆皇帝模仿明代宫廷的做法,设立"南府"作为负责宫廷演剧事务的机构,把欣赏昆曲当作他的文化修养的一种表现。为了证明他的欣赏能力并不低于明代帝王,他委派著名汉族学者、刑部尚书张照(也是一位书法家)主持编制昆曲"宫廷大戏",剧本皆长篇巨制,辞藻华丽,舞台富丽堂皇。
在乾隆帝提倡下,满族王公贵族也都作出爱好昆曲的样子。他们中可能存在有一部分人确有一定水平。譬如乾隆时期曾任山东巡抚的年轻满族贵族国泰,他在官署内和下级粉墨登场,以封疆大吏的身分自饰《长生殿》的杨玉环,还批评饰演唐明皇的下级做戏不够,令他无法在台上演出风情。这固然也可以用蔼理士的性美的戾换现象(sexo-aesthetic
inversion)作出解释,但我们知道昆曲要达到演出水平不是容易的事。国泰因演戏而影响仕途,无论乾隆帝怎样提倡,在汉文化观念意识里,演戏还是下流的,高尚的人可以赏玩戏剧,但决不可成为供人赏玩的"戏子"。国泰就受到严厉批评。
国泰只是一个个例,我们无法用他来说明当时的多数满族人对昆曲的鉴赏水平。《红楼梦》(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3月第1版,1987年2月第7次印刷)里屡次出现演出和欣赏昆曲的描写,这刚好暴露了贾府还是一个汉族官员家庭。如第七十六回第一节题目是《凸碧堂品笛感凄凉》,且看:
贾母因见月至中天,比先越发可爱,因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因命人将十番上女孩子传来。贾母道: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迪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
待到笛声吹起:
正说着闲话,猛不防只听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 来,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净,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都肃然危坐。默默相裳。听约两盏茶时,方才止住,大家称赞不已。
贾母更来雅兴:
"这还不大好,需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
笛声再响:
只听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迪音来,果真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老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众人彼此都不禁有凄凉寂寞之意,半日,方知贾母伤感,才忙转身陪笑,发语解释。又命暖酒,且主了笛。
这段化用白诗"座中泣下谁最多"的意境,笔致绝妙,且由肃然宁静而凄凉寂寞,用此差别来说明"还不大好"与"越好"两个层次,盖非顾曲周郎所不能道也。那麽,我们称曹雪芹作知曲曹郎亦不为过。
比较起来,贾府不成材的贾珍,他的审美趣味就又在"还不大好"以下。第七十五回就有贾珍听萧的记录:
贾珍有了几分酒,益发高兴,便命取了一竿紫竹萧来,命佩凤吹萧,文花唱曲,喉清嗓嫩,真令人魄醉魂飞。
我们从曹雪芹的描写可以见到当时汉族士大夫之家对昆曲的赏玩已经是何等精致,哪怕是其中最低劣者,也是有一种很深的雅兴。以贾府的情况为参照,再看出生于乾隆末年的陈森著作的小说《品花宝鉴》(尚达翔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7月第1版)第三回里的一段描述:
这蓉官瞅着那胖子说道:"三老爷你好冤,人说你常在全福班听戏,花了三千吊钱,替小福出师。你瞧瞧小福在对面楼接上,他竟不过来呢。"那胖子道:"那里来的这些话,小福我才见过一两面,谁说替他出师。你尽造谣言。"蓉官道:"大老爷是不爱听昆腔的,爱听高腔杂耍儿。"那人道:"不是我不爱听,我实在不懂,不晓得唱些什应,高腔倒有滋味儿,不然倒是梆子腔,还听得清楚。"
书中交待,那胖子是满族贵族子弟,名富伦,人称富三爷,三十多岁,任职户部主事,其父曾官居广东巡抚。这位富三爷说出了一般满族人的心里话。我们可以明白看到,他们对戏剧的欣赏与汉族的贾府实有天壤之别。(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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