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又来了。
白先勇的《牡丹亭》也来了。
今年7月,白先生从台北打来电话,兴奋地告诉我:青春版昆剧《牡丹亭》在台北和香港演出时一票难求,造成前所未有的轰动,大陆的首演在苏州大学,他希望我通过媒体让大陆观众了解他的《牡丹亭》。
之后几个月里,白先生为了《牡丹亭》来过上海几次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认识白先生好多年了。为了出版他的书,白先生只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而为了《牡丹亭》,白先生则打了无数次电话。白先生为自己的作品从来没有这样操心过。过去,都是我劝他希望他在新书出版时接受媒体访问,而唯有这次,是他主动找我,希望媒体采访他。他过去不愿上电视,这次他对我说,为了《牡丹亭》,只能破例了。
过去,我只知道白先生为推动振兴昆曲在两岸间奔波。这次,我真正明白了,昆曲在白先勇生命中的意义和重要性。
后来,我听说,白先生为了《牡丹亭》,在台湾四处化缘,募捐到1000多万台币,完全投入到制作中,又完全凭借他个人的号召力在台湾组织了一个近乎义务的制作团队,包括牡丹亭研究专家、一流的舞台美术和服装设计师等等。这个团队尤其是白先勇本人的殚精竭虑,保证了这个戏不同凡响的品质。进入排戏阶段后,他不停地在苏州和台北之间飞来飞去,一年间几乎没有回过家。
20年来,白先生一直是振兴昆剧的鼓吹者和推动者。
20年后,白先勇破门而出,亲自制作昆剧《牡丹亭》,是想圆他的梦。这梦可以追溯到半个世纪前,还是在上海。
前几个月,有朋友在岳阳路“白公馆”请他,我作陪。白先生说这“白公馆”不应叫白崇禧公馆,因为他父亲从来没在这儿住过,而是住在虹口。当年这栋小楼只住他一个人,他因为生肺病,单独居住,在寂寞的生活中,印象最深的是看了梅兰芳先生的戏,那时他才八九岁。梅兰芳给他留下终身难忘的记忆。
“文革”结束,他第一次来大陆,有人请他看昆剧折子戏。虽然刚刚恢复演出,但演员功底还在,他很惊讶“文革”十年大革文化的命而没有把这古老的剧种灭绝。他又一次想起了梅兰芳。说到这件事时,他感叹昆剧的魅力和传统的生命力。
从此,他与昆剧结下不解之缘。他几乎与大陆每个昆剧团都合作过,但最后选择苏州昆剧团来实现他的梦,是因为他选中了两位初出茅庐的新秀,在他看来是两块未经雕琢的璞玉,经过他的精雕细刻一定可以大放异彩。果然,他们没有辜负白先生的一番苦心。在苏州大学首演时,我赶去看戏。演出的盛况和谢幕时观众的热情简直可以与天王歌星相比美。
记得几年前在台北,谈到昆曲,白先生告诉我,台湾的观众平均年龄35岁左右。我说大陆的观众平均年龄在55岁左右吧。我问白先生:为什么昆曲在台湾拥有这么多年轻观众?白先勇想了想说:大概和教育有关。台湾中小学教材中古典文学比重很大,许多大学都有昆曲兴趣小组和研究小组。因此,昆曲在台湾年轻一代有广泛的基础。他说,大陆要保存昆曲,必须从学校做起。所以,白先勇把《牡丹亭》的首演选在苏州大学,自有他的道理。而且他成功了。谢幕时,白先勇上台讲话,学生们长时间鼓掌,不让他下台。我看白先生热泪盈眶,被年轻人的热情感动了。
那天我与白先勇一起住在苏州宾馆。我祝贺他演出成功,白先生长吁一声说,他实在太累了。他说他已经把这个戏打磨好了,很希望有人能接手去经营这个戏。
我说,您放心把自己的孩子送给人家?
他说,我没有任何个人要求,只要求这个戏能够演下去,到全国各地,世界各地演下去,让世人了解昆剧这个中国瑰宝。
我说你应该保留一点自己的权利。他说,我真的不要一点利益,如果要说权,就是监督权,监督这个戏演出不能走样。
我理解白先生。他是个传统的书生,一个追求完美的文人。他只要圆他的梦,没有任何一丝杂念。在商业社会里,这样纯粹的文人越来越少见了。
在昆曲被联合国确认为必须保护的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之后,白先勇努力的价值开始为越来越多的人所认识,而白先勇的这种精神与昆曲一样,同样是我们民族最可宝贵的东西。
(摘自 《新民晚报》2004-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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