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上个世纪90年代的中期,我在北京电视台戏曲部的《戏迷天地》做撰稿。因为我们这个栏目是从《小天地大舞台》改版过来,三个版块的第二个是"名家说戏",为追求经典的视听效果,我建议导演朱丽华大姐邀请几位有真知灼见的各方翘楚来开张坐镇,因此我们邀请的第一位表演领域的艺术家便是王吟秋老前辈。
开拍那天上午,我们在提供场地的渔都海鲜城的一个大宴会间里见到了我倾慕多年的王老前辈。记得那天先生穿着深蓝灰色调的中式对襟扣袢上衣,深色质地柔和的长裤,一双布鞋,纤尘不染,双目炯炯有神,端庄慈祥,显示出难得的大家风范。
先生讲话慢条斯理,但句句都很见功力。在我们规定的时间里,先生说了《红拂传》等好几出戏,并应邀特地表演了程派艺术独有的"太极剑舞"。由于我们是单机拍摄,要换好几个角度来拍,王老就一遍一遍地给我们走,直到脸颊上微微沁出了汗珠才稍事休息。正是因为有了王老不厌其烦的反复示范,我们才得以拍下了他出色的"走寸子"圆场,拍出了他风格独具的左右手双剑正反辫花,拍出了他的大卧鱼儿身段造型……先生从一个小腔,一个气口,反复分析程派的表演理念和技巧,真让人有醍醐灌顶、顿开茅塞之感。
因为此前的很多年,我有幸在吉祥、中和等园子亲睹大师的风采,所以拍片间隙就和王老攀谈了起来。王老兴致勃勃地让我试一试他带来的双剑,并说这是程砚秋先生当年的舞台道具,后来宝剑用旧了,换了新剑,就转赠给王老了,王老数十年用这对双剑来练功,人剑相随,仿佛天天与恩师相伴一样。老人家说得很动情,我则又惊又喜,惊的是这剑中有着丰富的师徒情谊,喜的是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亲手挥舞大师亲炙的真品。然而当我真正把宝剑掂在手里却不由更加吃惊--这剑竟是钢制錾花银饰的真家伙,只是没有开刃罢了,而且分量着实不轻,足足有十几斤重!!想着刚才先生舞动双剑、虎虎生风的情形,顿时觉得王老的艺术造诣岂是我辈可以想象的,不由对先生油然升起一份真诚的崇敬。我激动地用双剑摆了个望月造型,又单手耍了几下"避喉",王老在一旁高兴地笑了。王老说,当年程大师是先教他练太极拳,三年之后功成了才允准练习太极剑的。我想,相比之下,一些晚生后辈动辄就走捷径的做法,无非是几招花架子而已了。说现在的京戏不好看,其深层的原因也就可想而知了。现而今连我自己也混上了副高,回想当年先生的话中深意,真是感慨而又汗颜啊!
先生说程派艺术的品位之所以高,就高在是文武兼得而俱有根基。舞的方面是以中国武术做基础,文的歌唱不仅有昆曲的底蕴,更融会了西洋花腔女高音的技巧。学程先生应该做到文武两个方面不可偏废才好。我对先生说,自己中学的时候很迷程腔,后来着重偏爱小生艺术了。只见先生莞尔一笑说:你们恐怕都不知道,我以前也是唱小生的。咱们是同行呵。正说到兴致时,真正的小生走进门来--这是我们邀请的著名叶派小生表演艺术家叶少兰先生。王老一见,连忙起身相迎,并连连询问"四婶可好?"四婶是指前辈叶老先生盛兰大师的尊室。当少兰先生回答身体很好后,王老仍然一再叮嘱代他问候,其毕恭毕敬的深情非常令我感动。
我最后一次见到王老是在今年夏天的一个下午,在北大办公楼礼堂的小舞台上,我的挚友宇辉先生彩爨《骂殿》,王老赶来助兴。演出结束后,王老缓步向外走,我因为正在摄像,还没有来得及跟先生问安,就见几位与王老熟识的人围住了先生。我只能以尊敬的目光目送先生被包围着下了楼,那日的先生已经比我拍片的时候显现出更多的老态,步履也迟缓了许多,但精神依旧矍铄,着装依旧素朴。
王老走了,好几天心情都很凄然。写下几许文字,权作祭祀悼文,愿先生在天之灵安息,伏惟,尚飨……
完成于2001年10月31日夜2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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