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正值大地回春、尽显生机之际,刚到50岁的我荣升爷爷。捧着怀里让人爱不释手的小宝贝,看着他机灵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这个全新的世界,笑着凝视着自己,幸福与愧责竟一起涌上我的心头。对于这个深爱的家,我亏欠太多:与儿子,曾形如陌路;对母亲,生前未能尽孝;对妻子,因我如痴如癫地为了昆曲差点把她逼疯……作为世界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昆曲的传承人,我对事业的追求是无私的,这种无私有时却成了伤害家人的自私,但这无私与自私都源于我的爱!
忠孝自古难两全
2003年年底,我应邀前往印度讲学、演出。12月13日,一行人到达印度中部的江雪普。深夜回到酒店给家里打个电话,传来的却是让我难以置信的消息:母亲刚刚去世!一下犹如五雷轰顶,我声泪俱下,不能自已。然而第二天清晨6点,我还要飞往科卡塔参加记者招待会,而后要坐4个多小时的火车去另外一所学校演讲。此时,我只能强抑悲痛,强制自己停止哭泣,否则嗓子嘶哑、眼睛红肿,就会影响我把昆曲的好声音和精彩表演带给印度的学生们。于是,我连服了几粒安眠药,希望能休息一会儿,可仍彻夜未眠。
一路上,我胸戴白花,心藏隐痛,脸上却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为的是想让别人享受艺术带来的快乐,而不是由于我的丧亲给他们留下丝毫阴影。不管白天还是晚上,我都戴着墨镜,怕印度朋友看到我一直湿润的眼睛,有时实在不能控制地流出了泪水,就说是风沙吹进了眼睛,请他们放心。
12月15日中午11时,在达科塔电影学院,我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再次给家里打了电话,没想到母亲的遗体已经火化,此时我只觉得心如刀割,世上谁不爱生养自己的母亲?这突发的变故使我与母亲永别。
下午5时,我进行了最后一场演出和讲学。在教印度学生“上马”的时候,我让学生表演在马上得知失去亲人时摔下来的动作,这学生跳一跳就躺在地上,很轻巧。我接着做示范,走了个“硬抢背”(腾空起来背心着地)动作。地上没有地毯而是硬地板,我的动作走得又很高,赢得了观众雷鸣般的掌声。其实他们不知道,我除了想把表演尽量做到完美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缘故,那是为我母亲而摔的,是为表达对不起母亲,必须惩罚自己的不孝而摔的,这剧痛将陪伴我终生。
那天的演出赢得了经久不息的掌声。谢幕时,学院院长上台祝贺我演出成功,他说从学生那里知道我可能发生了不愉快的事。院长说到这儿时,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眼泪夺眶而出。我向院长和观众提了一个请求:能否请大家和我一起为我的母亲祈祷?随后,令人感动的一幕出现了:只见剧场里的师生全体起立,静静地听我把日记式的对母亲的悼词念完。师生们纷纷上台和我握手,他们有的擦眼泪,有的给我送花,还有一位学生送来一张卡片,说她在13岁那年就失去了母亲,她能体会得到我此时此刻悲伤的心情,但她没想到我在这悲痛状态下仍能轻松自如、眉目传神地讲学,演出又具有很大的震撼力。她对我说:“你妈妈会为有你这样的儿子而感到骄傲的,她去了另一个美好的世界,那里没有痛苦,只有安详。”
在异国他乡,我以别样的方式祭奠、告别了亲爱的母亲!
断臂风波后的团聚
一年后,我接任江苏省演艺集团昆剧院院长一职。这是难以忘怀的一年。当时,昆剧市场不景气,一些演职人员忙于在外做生意或走穴。我很想劝他们“改邪归正”,全身心地投入到昆剧事业上来,但自己没有能力从经济上给予帮助,以弥补他们拮据的生活,又凭什么去劝说他们?面对一个以传统戏曲为主的剧团,要传承,要发展,还要经营,千头万绪,起步何其艰难。从此,我再也没有了节假日,劳累、紧张、焦虑、苦闷而又无奈,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昆剧院。
由于睡眠少,缕缕血丝布上了眼球,黑晕围着眼眶,回到家里,对家人更少了往常温和的神态。以前,妻子满意我善于操持家务,品尝我做的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她曾幸福地夸奖:“你简直可以申报二级厨师职称了。”可现在,我无心管理家务,更不再下厨房,妻儿视我仿佛越来越陌生了。以前,妻子概括我的形象是“鲜、光、亮”,现在却成了“脏、乱、差”。
2005年7月,《小孙屠》剧目报送昆剧节,7月19日,已是终审前夕的最后一次彩排。到最后一场进入高潮的戏,在与对手面对面搏斗时,要做一个“硬抢背”。然而,由于这段时间工作压力太大,我的体力和精力透支过多,大汗湿透了衣服,手臂裹在袖子里随着身体一起摔在了地上。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我眼前一片漆黑,肱骨骨折,断骨把皮肤高高拱了起来。我被紧急送到医院,要手术接骨并用钢钉固定。
入夜,我在病床上终于安稳下来。妻子隐雷坐在床边,带着虽经掩饰仍显凄凉的苦笑说:“好了,现在你终于有时间休息了,我们也有机会团聚了。”
“儿子不知道吧?”
“知道了,我叫他一起来医院看看爸爸。”
“他人呢?”
“他不来。”
“为什么不来?”
“我也说不清楚。”
“唉,这一年多来,我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对你们关心太少,尤其是对儿子。他生病的那些天,我也没工夫去陪他,而院里职工一有生病的,我总不会忘记提上点礼物去探视。儿子对我有意见很正常,让我慢慢地改吧。”
“要改也难,你知道吗?这一年多时间里,你忙得连看我一眼的时间都没有啊!”妻子发红的双眼渐渐湿润了。
其实要说忙,妻子也非常忙。她也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昆曲表演艺术家,面对当时寂寞萧条的昆曲环境,她始终自强不息,特别在昆曲传承和剧目创作上做了大量积极有效的工作。敬业务实的她不仅要做好昆剧院的创作演出工作,还要负责对昆曲青年演员的教学工作,平时还要做好家务,更要照顾我和儿子。面对温柔、贤淑、能干的妻子,面对正潸然泪下的她,我怎么可以、怎么可能不在乎?一时间,我竟无言以对……妻子再也不能自制,抱着我失声痛哭。
父子的冬天与春天
躺在病床上,我心里想着与自己闹翻了的16岁儿子同舟。为了使他读上好的初中,我们让他在外地的桃源中学寄宿,到了高中又让他去外地的重点中学上学。他一直学业优异,一切顺利。
然而,在高二的一天夜里,同舟忽然逃学回家,没有理由。为此,我们的父子关系急转直下,变得生疏而冷漠。
追溯起来,儿子的不正常始于我担任昆剧院院长之后,那阵子我长时间在外忙于工作,回到南京也几次过门而不入,无暇顾及家人。妻子虽能理解我,但也难免感到孤寂落寞。看到我们父子之间的僵局越来越严重,她非常不安,不无怨艾地说:“你这个工作狂疯了,把我也快逼疯了。”
出院后,我带着肉体和心灵的双重疼痛,反复地问儿子:“难道爸爸就真的不值得你爱了吗?”儿子冷然一笑,答道:“爸爸在我心中只是一个符号而已。”
符号!我对此话不寒而栗!痛苦地咀嚼着从儿子口中吐出的这个词,细细地琢磨,努力体会儿子的感受。“爸爸根本不在乎我!”这或许是最让儿子伤心的症结所在。
我猛地领悟到儿子逃学的根本原因,或许并不是厌学:他天赋高,好学,成绩骄人,在班级、在学校他都有一种优越感,何厌之有?他一时挥不去抹不掉的是对我的误会:为什么要让他孤零零地去外地寄读?是父亲怕心烦而讨厌他,借此有意把他支得远远的?如果他真这样想,误会就很深了,我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断臂风波让我得到一个机会,一个静静反省、反思和深入检讨的机会,如果能够化解目前父子的情感危机,不,挽回儿子眼中真实的父亲形象,那么,这次断臂也值了,不是吗?我吊着左膀,艰难地给儿子写了一份2000余字的“检讨书”:我仔细地审视了自己,忽然发现我竟然是一个追求无私的自私者。我对昆曲总是在无私地奉献,可我对家庭却是在自私地索取。我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昆曲,没有分一点点给你和妈妈。亲爱的儿子,爸爸在演出时膀子骨折,疼痛难忍,可我的亲生儿子却无动于衷,那冷淡的眼睛使我感到寒冷,我膀子的疼痛远不如心中的酸痛。
亲爱的同舟,在爸爸眼里,你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从今以后,愿意和爸爸进行两个男人间的交心吗?儿啊,没有人比我们更亲,没有人比我们爱得更深,我们是父子,我们是兄弟,我们是挚友。请让我走进你的内心世界吧,我们一起面对快乐、一起面对挫折,与你一起面对五彩斑斓的人生,与你一起开创绚丽美好的生活……
然而,我这封情真意切的信没能打动儿子,得到的只有他两个字的回答:虚伪。我的心一阵痉挛。
一段时间以来,我们的父子关系就像寒冷的冬天,亲情冻成了坚冰,没有了流动,更说不上沟通。
后来,儿子考取了南京艺术学院艺术系本科,就读多媒体音乐创作专业。进入大学后,爱好音乐的他有了更多的学习机会,当他一门心思扎在音乐创作中,在艺术天地里驰骋而乐此不疲时,他渐渐理解我了,我们之间才慢慢有了对话——
“爸爸,你的文才不错哦!”
“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
“我说的是上次你写给我的那份检讨书。”
“咦,你不是说我很虚伪吗?”
“不,感情很真切,其实我也想写一份给你,可我觉得写不过你。”
随着我们父子间的信任加深,彼此接近,交流沟通也多了。有时儿子在工作上遇到问题会主动和我商讨,工作压力太大、感觉负荷太重时也会向我倾诉,说着说着会像小孩般眼含泪水,我仿佛又看到了幼时的他。
儿子还向我讲了一件趣闻乐事,即一张昆曲戏票成就了他的美满姻缘。事情是这样的:同舟的女同学有一个发小,她喜欢昆曲,想看一场昆曲演出,托这位女同学问同舟能不能搞张戏票,结果这个女孩在看戏的时候和同舟相识了,慢慢相知到相爱,如今这个女孩已经和同舟结为连理。今年2月15日,他们的爱情结晶———一位小帅哥降临人世,给我们的家庭增添了无比欢乐和无限生机。
我爱昆曲,妻子隐雷爱昆曲,我们成了终身伴侣;儿子柯同舟爱艺术,儿媳倩倩喜欢昆曲,他们成了夫妻。我们选择了昆曲,昆曲选择了我们;由昆曲为媒,成就了两对夫妻;就连我们才3个月大的小孙子柯孝源,听着我们唱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的昆曲唱段,也会跟着“咿咿呀呀”。我们全家都和昆曲结下了不解之缘,从某种意义上说,昆曲给了我事业,昆曲成就了我们的家并赐给我们幸福。真的非常感谢昆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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