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2日、23日,国家大剧院小剧场上演了北方昆曲剧院的《一捧雪》。作为昆曲不多的刺杀旦作品,又是北昆整理老戏的成果,值得期待。但看过之后觉得本剧还有待完善,而需完善的又不止戏本身。
《一捧雪》写名士莫怀古救了倒卧雪中的裱褙匠汤勤,后将其荐入奸相严嵩之子严世藩府中。汤勤为讨好严世藩并贪图莫怀古小妾雪艳美色,挑唆严世藩谋夺莫怀古家传至宝玉杯“一捧雪”。莫怀古制假杯献与严世藩,被汤勤识破。莫怀古逃走,被严世藩家将拿获,命蓟州总镇戚继光斩杀。戚继光保全莫怀古,并代为保存“一捧雪”,定计由莫怀古家人莫诚冒名代戮,又被汤勤识破。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审验人头真假,汤勤参审。审头时,汤勤以强占雪艳为条件,使其认人头为真。雪艳在洞房刺死汤勤并自杀。后,莫怀古之子莫昊金榜题名,上书弹劾严世藩,冤案昭雪。戚继光祭雪艳遇莫怀古父子,还杯,剧终。
“旧道德困境”
节目单说本次演出对原剧精简目次、突出重点,选取最具代表性折目排演成剧。从代戮始,审头、刺汤、杯圆止,省去戚继光斩莫诚前的情节,前情仅在斩后用几句话交代。这种剪裁使莫诚代戮一场,其可能被家将识破和可能反悔的不确定性所产生的悬念,因没有前情交代,而无法充分展现。法场上莫诚几乎说漏,雪艳掩其口,戚继光向家将强调是否看清人头等情节,不能产生应有的戏剧效果。这种剪裁还使得作为本剧矛盾引发者之一的莫怀古,到最后一折才登场,成了完成剧情而出现的一个龙套,几乎没有人物性格。莫诚这个本应有复杂心理和塑造空间的人物,也无从深入。更使得代戮作为本剧第一折成了过场戏,不能在一开场就吸引观众,代入情绪。对前情的简省,也让大反派汤勤的忘恩负义、阴险卑鄙,少了许多交代,为后面汤勤展示其卑鄙与负义,带来更大难度。雪艳对汤勤的恨意也因此缺少情绪推动和基础。
齐如山先生说,戏曲中并非只有重点折目才有意义,一些不关键甚至看似无关轻重的折目也有存在的必要性。这些非重点折目给角儿以休息时间,为观众带来情绪缓冲,也推动矛盾逐渐爆发。如果只保留重点折目,则可能会导致整体剧情不连贯。
另一方面,这种简省是否也与莫怀古性格不易把握有关?特别是在莫怀古使莫诚替死的情节安排上。在原作者李玉的时代,奴为主死成立、正当。自1949年以来,对莫怀古让莫诚替死这个情节多有议论,认为这是封建地主阶级用一种虚伪的道德观压迫莫诚,造成莫诚的惨死和自保,并从剧情唱词中找出诸多证据,证明莫怀古虚伪、卑鄙。这种观点也可成立。但按这种观念将莫怀古塑造为一个卑鄙人物,后面情节展开则会缺乏合理解释,如何为莫怀古定位成了问题。怎么办?不演省去或是一种办法。但这回避也为后面情节展开带来其他问题。
这种困境是演出古典作品普遍存在的,越是离现在遥远的作品,这种思维差异越明显。我们看《赵氏孤儿》的处理,作为赵盾门客的程婴舍子、公孙杵臼赴死,这种行为是义、是忠,还是二人存有奴隶思想?而这段情节又无法删改,只能按原有人物性格塑造,照老的演。这么多年演下来,也没有产生不好的社会效果。所以,无法用现代观念合理改编,不妨按原有设定演出,把思考体悟的权利留给观众。
审头、刺汤两折是戏曲舞台上的经典折目。实话说,看过后,我没有冬天吃凉柿子的畅快,然而此前在看魏春荣演出《刺虎》时却有这种感觉。观剧过程中,我脑中总在浮现马连良、张君秋、肖长华先生的京剧版,虽然只有音配像,却经典无疑。“审头”时袁国良的陆炳和张欢的汤勤的冲突出来了,汤勤在指认人头时的反复,也让观众会心一笑。魏春荣的雪艳在面对汤勤威逼和陆炳诱导时,一则以疑、一则以惧、一则以悲、一则以恨的情绪变化也自然流畅。刺汤时,
雪艳的恨、慌,动作上的追、刺、滑倒,汤勤的躲、怕,技巧也极娴熟。但该有的矛盾冲突,没有充分爆发,温,整体感觉差一口气。相比马连良等人的演出,剧种差异不论,少了些圆润和配合的默契妥帖。演出后,魏春荣也在微博上说,演得不如《刺虎》好,新戏还需要打磨完善。
“赠票”也该有法度
本剧最后一折“杯圆”,节目单上介绍,其中“祭姬”一段是北昆独有的传统折子戏。此次恢复,能看出北昆对挖掘老戏的重视,但也要看到,戏演到这儿,从角儿说,魏春荣的角色已死;从情节说,主要矛盾双方——雪艳和反派汤勤都已死,实际上剧情已经终结。这时观众等待的,是传统戏曲一定有的高中状元、沉冤得雪的大团圆结局。对这个结局可以简化处理,也可以如这次处理成近四分之一的篇幅。而这种长处理怎么拢住观众?只有两途,要么设计一个新矛盾,要么唱腔唱段特别精彩。此次,选择展示昆曲老生唱腔的典雅正大。昆曲老生唱腔经典段落,常提到的只《弹词》一段,能有这次机会听到更多老生唱段实属不易,但现场并没产生非常良好的演出效果,为什么?不是唱得不好,现场太乱,让本该集中精力的观众无法静心。这种混乱,在很大程度上使得不止“杯圆”一折,而是整场演出效果不理想。
我在演出前一周多上票务网站买票,答曰“没了”。这个结果让我有点诧异,没想到这么快没票了。作为一个戏曲爱好者,我又是开心的,毕竟戏曲市场好,不容易。但还是想看,只好加价买了黄牛票。
到剧场门口,我便隐约觉得事儿或许不是我想的那样。几位拿着好些票,在门口分发。买不到票的原因可能不是火,而是给了赠票。果然,到一折演完还有近四分之一座位空着。其间带着孩子的家长,一拨拨走进剧场。
演出中,不断有人出去接人、换座,当演过半场,又不断有家长领着孩子离场。这种情况搁到老园子叫“抽签”吧,这种抽签的情况,让想看的观众散了神,无法进入剧情。我坐在剧场左侧,前面一个小朋友整场几乎都在四五个空座间翻滚,更有两个小朋友如欢脱的小鹿一般,七八次从后排跑出剧场又跑回来。所过之处,其他观众发出不满的嘶嘶声。我无意批评小朋友,因为玩闹对别人产生怎样的影响,超出他们的认知范围。孩子不喜欢看这种演出,家长心知肚明,但仍要带孩子来,所追求的不是看一场演出,是带孩子欣赏艺术的感觉,是一种自我满足。从剧场管理角度说,当然也存在问题,1.2米以下不得入场还是不是制度?是否只有幕间离场的观众才可再进场?但根本问题还是赠票,如果买票入场,家长会选择孩子喜欢的类型,而不会选择孩子和自己都不是很感兴趣的演出。
赠不赠票,不仅是北昆,而是几乎所有演出,特别是戏曲演出都必须面对的问题。我近几个月在国图看北昆演出,也感慨演员的不易,面对很少的观众仍然能奉献敬业精彩的演出。但大规模赠票,让愿意买票入场的观众,进场一看净是空座和拿赠票的观众,会是什么心情?毕竟愿意付费的观众是一个剧院的基本用户。而当拿赠票的观众把剧场弄得无比混乱时,付费观众又是什么心情?长此以往,只能使剧院的拥趸和基本观众群体坍塌。
当然,作为国家扶持的院团,又是带有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任务的院团,也有义务为公众提供低廉甚至免费的文化产品。作为一名观众,也希望享受这样的待遇。但在提供这种服务时,是否应有所甄别,使真正喜爱这项艺术的观众或有可能喜欢此项艺术的潜在观众走进剧场,而不是戏票一赠了事。北京某区文委的微信公号上,几乎每周都有免费赠票活动,但设置一定门槛,有积分参与和抽奖环节,对这个演出没有兴趣的人是不会费心参加的。在科班时代,尚且有“经济”一科专门学习剧团管理经营服务,现在市场营销推广比之当年不知发展多少,只要用心有效精准赠票,又怎么会是问题?此前,北昆的大型纪念演出,也因为票务问题在网上引来争议,这应能引起剧院的重视和认真对待。
北昆近年出了不少好戏,特别是挖掘整理一批老戏,为观众奉献许多精彩演出。以这次《一捧雪》排演为例,演出前就通过各种途径了解到演员排练的一丝不苟,乐队对曲牌锣鼓设计花费的心思,这些都让观众感受到北昆人对艺术的执着,对昆曲传承的追求。但我们也希望北昆在其他方面也能像对待演出一样高水平,别让爱昆曲的观众唏嘘:中国的戏曲演员真惨,要在混乱的剧场,为“抽签”的观众服务。他们应当面对的是爱戏曲的观众和真诚的掌声。(辛酉生)
(摘自 《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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