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有一个优秀的戏曲演员是以轻视传统而成功的,但同时,他们往往也在小心翼翼寻找并放大着自己的艺术个性,来取得观众的审美认同有人提出,西方的许多经典艺术,如芭蕾舞、古典歌剧,并未把创新当作生存的利器,却依旧保持着鲜活的生态。那么,问题就来了:戏曲需要创新吗?到底应该如何“创新”?
纵观戏曲发展史,继承与创新多为并行双翼,很少成为制约戏曲发展的两难困境,真正能够引发生存危机的话题是“雅”“俗”之别。通常,一种声腔或戏曲多兴起于民间,壮大于城市和文人笔下,过俗难登大雅之堂,影响有限;过雅,则将失去大多观众。
昆曲便有这样的教训。明末清初,人山人海的“虎丘曲会”、才人辈出的“苏州派”剧作家,与众多文人才子一起塑造了昆曲的璀璨景象。之后,更贴近百姓口味的花部诸腔盛行,昆曲未能及时调整身段,民间一端力量渐弱,致使整个剧种失去生气。
因而,戏曲艺术总有大众化的渴望,在与当下观众的碰撞与交流中保持自己的生机与活力。即使在审美品位上保持着士大夫的雅致与中国古典美学的深沉意境、以精英文学作为支撑的昆曲,依然有切入现实与火热话题的传统,许多剧目可通过丑角或花旦,以“现挂”的方式,增强着观众观剧的现实存在感。更何况始终生存于民间的地方戏,众多剧种、声腔与剧团以及数量更多的从业者,对当下观众的审美兴趣始终有着强烈的敏感。有些剧种也许在声腔和语言上保持着自己一定的特点,技艺与表演手段上也会有一些绝活特长,但更多的情况是,许多地方戏,拥有中国戏曲共有的手段和美学表达,通过“接地气”的形式和内容,获得自己的生存和发展。在生活方式和文化语境不断改变的今天,刻意让地方戏曲保持“不动”,与现实环境脱节,势必会让众多小剧种彻底成为博物馆一幅幅静态画帧,成为远离现代生活的记忆碎片。
更重要的或许是,戏曲艺术是典型的“活态传承”,一代代戏曲演员通过“口传心授”的方式从前辈艺人身上获得艺术沿传的方式,在跟观众的互动中获得反馈和精进。不少剧种对嗓音、身体训练有着严格要求,学艺通常要从少年甚至幼年开始,经过千百次训练和模仿,方能登上一方舞台,演绎出剧种的基本模样。按照剧种规范打造出来的艺人,对于剧种和戏曲的传统,有着旁人难以理解的重要认知,一旦抛开这样的传统,戏曲艺人的技艺与艺术毫无疑问成为无源之水。然而,“活态传承”的魅力正在于,艺人可以根据自身条件与理解,去调整和演绎演出风格。世上少有一模一样条件的人,戏曲因为人的差异而显得不同,也因为人的差异带来了艺术上的不断探索,从而引发创新。以京剧为例,程长庚时代须生以洪钟大吕为正声,谭鑫培的嗓音条件被程长庚称为“衫子调”,因其委婉近于青衫;而后谭鑫培却能另辟蹊径、别为新声,以须生新腔风靡剧坛,改变传统审美,成为宗师。而最近堪称现象级的昆曲《牡丹亭》“大师版”演出,呈现出来的是风格各异的杜丽娘、柳梦梅,这其中,既有传承渠道的不同,更有演员对艺术与人物的丰富理解。“活态传承”的特殊性,使得戏曲的传承与发展,常在一个理性与有限的空间里发生发展。
我们看到,从未有一个优秀的戏曲演员是以轻视传统而成功的,但同时,他们往往也在小心翼翼寻找并放大着自己的艺术个性,来取得观众的审美认同。相比起保守性的继承,创新是一件风险极高的行为,艺术的创新,甚至在很长时间里都难有一个完整的判断,也容易招致行内专家的批评。尽管如此,我们也还是看到许多艺术家大胆甚至突破性的探索,这样的探索,很多时候并无功利性的需要。例如台湾京剧演员吴兴国,最近演出的摇滚京剧《荡寇志》,将动漫元素、摇滚音乐甚至COSPLAY(真人扮演电脑游戏角色)与京剧融于一体,使一些观众愤然离席,引起极大争议。作为一名拥有极好传统底子的京剧演员,吴兴国应该知道这种“出格”带来的负面争论,但其仍然努力尝试,显示了一个演员试图与不同年龄观众进行艺术交流的渴望。
纯粹艺术上的求索创新,许多都不能称为成功,包括梅兰芳在内的大师,但是,正是这样的探索,能让戏曲艺术在与观众的对话中进行重新自我定位、寻求新的可能性。我们可以说,梅兰芳在晚年返璞归真,从创新走回了传统,正是一个顶级艺术家的智慧与聪明。可是如果没有当年的求索,梅兰芳或许只是又一个陈德霖,我们的京剧图景,远不会如此热闹。当然,面对当下舞台少数急功近利、堆砌潦草的所谓“创新”,每一个专家和观众都应大声地说“不”,这并非真正艺术上的探索,而是让人厌恶的圈奖或圈钱的游戏;但对那些饱含诚意、带着生命温度的尝试,无论成败,请给予宽容和掌声。
1月2日,本版刊发《传承:莫让“精神”成空话》一文,提出,只有找到传统与当下的内在关联,才能有效传承。本期文章则认为,只有不断跟观众碰撞,才能有效创新。虽各有侧重,但都不约而同地指出,传承和创新,都是对话的产物,即文化在古与今、创作者与接受者的对话中生成变化,是与时俱进的结果。《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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