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力于推广昆曲的作家白先勇曾经说过:“要排《长生殿》,只有蔡正仁能演,他是天生的唐明皇。”4月30日至5月3日,上海昆剧团在保利剧院接连四晚演出了全本《长生殿》,拉开了建团三十周年进京演出的序幕。蔡正仁在第三、四本中登台,将一个活脱脱的老年唐明皇立在了舞台上。“天生的唐明皇”是对他出神入化的表演的赞誉,他能演活“唐明皇”当然不是天生的,他与昆曲半世的缘分,也是一本好戏,一段传奇。
◆惊变◆
《长生殿·惊变》:唐明皇与杨贵妃酒兴正浓时,忽然听到安禄山叛乱,攻破潼关的消息。
1987年,白先勇应复旦大学之邀到上海进行文化交流活动。那是他童年离开上海将近40年之后第一次回来,面对故园,内心颇多感慨。正是儿时在上海第一次看到梅兰芳和俞振飞演出的昆曲《游园惊梦》,让他从此迷恋上了昆曲。
负责接待他的教授夫妇请他去看上海昆剧团正在演出的《长生殿》,那是上海昆剧团第一次排演这部名剧,名旦华文漪演杨贵妃,名丑刘异龙扮高力士,名老生计镇华扮雷海青,而唐明皇的扮演者便是深得俞振飞真传的蔡正仁。那晚,白先勇看得激动万分,他没想到经历了“文革”之后,戏曲之美竟然有这样好的留存。也就是那次演出,蔡正仁扮演的唐明皇让他惊为天人。
那是蔡正仁第一次见到白先勇,也是他们友谊的开始。
之后白先勇要求与《长生殿》的主创人员座谈。蔡正仁说:“他到我们团里一坐下来,就先把《长恨歌》的几句诗念出来了,我一听,噢哟,是知音来了。”不想这又引出一段故事。
白先勇和众人相谈甚欢,决定请大家吃饭,让“上昆”诸人挑选地点。负责订餐馆的蔡正仁一下子想到了附近汾阳路上上海越剧院的“越友餐厅”,然而他同时想到的是:“不行,怕他触景生情。”他那时虽不曾看过白先勇的小说,却知道白先勇是国民党大员白崇禧之子。“越友餐厅”所在处,正是从前白家在上海的“白公馆”。于是他到另一家饭店订座,却是客满。无奈之下,蔡正仁打电话试探着问白先勇:“有一家越友餐厅,就在汾阳路上,您,是不是觉得可以?”他刻意加重了“汾阳路上”几个字,白先勇爽快说:“好!”
双方心里都明白那是什么地方,却都没有挑明。到了以后,白先勇对蔡正仁说:“蔡先生,我提一个小小的要求,您能不能领我到这楼上转一转?”蔡正仁带着白先勇在楼里参观,当来到越剧院名誉院长袁雪芬的办公室时,白先勇驻足良久,然后对蔡正仁说:“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住的房间就是这里。”蔡正仁哈哈大笑,说:“我明白你让我带你参观的意思,这是故地重游啊。”
席间众人把酒言欢,白先勇和蔡正仁默守了这份特殊的心情,一直没向大家说破。
后来白先勇写了一篇散文《惊变》,感慨万千地记录了此番“请客请到自己家里去”的奇遇。除了这次“惊变”巧合,让白先勇感喟不已的还有昆曲的变化沧桑:几十年前,12岁的蔡正仁和华文漪等人跟着老师学昆曲,起课的第一出戏就是《长生殿》的开场戏《定情·赐盒》,后来历经“文革”十年离乱,三十多年之后昆剧班的孩子们居然重聚,并第一次把《长生殿》唱完……
◆定情◆
《长生殿·定情》:唐明皇封杨玉环为贵妃,赐她金钗、钿盒定情,结下偕老之盟。
半个多世纪以前的江南小镇上,一位父亲遗憾地看着《解放日报》上“上海华东戏曲研究院昆曲演员训练班”的招生:“哎呀,要是京剧招生就好了。”父亲是京剧迷,经常在镇上看戏班子演出的儿子也喜欢演戏。他问父亲:“昆曲是什么?”父亲答:“倒是和京剧也差不多。”“穿龙袍吗?”“对,穿龙袍。”
男孩于是高高兴兴独自坐小火车到上海去报了名———11岁的蔡正仁就这样确定了自己“穿龙袍”的一生。
几千个孩子里千挑万选录取了60个,学制九年,由昆曲著名的传字辈老师们教习,这就是后来培养出上海昆剧院诸多国宝级演员的“昆曲一班”。1954年3月,昆曲班开学,启蒙的第一课就是让白先勇感喟不已的《长生殿·定情》:60个孩子咿咿呀呀跟着老师学唱帝王与贵妃的爱情,男生都要学小生唐明皇和丑角高力士,女生都学旦角杨玉环,12岁的年纪,没有人懂得唱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蔡正仁第一次演唐明皇的经历可不怎么光彩,学了半年后考试,演唐明皇勉强得了个3分,而高力士则不及格。他说那是老师高抬贵手给了他的唐明皇及格,才免除他被淘汰的命运。
蔡正仁走向“唐明皇”的道路并不顺遂,在分行当的时候,他选了老生,因为他最讨厌的是用假嗓子咿咿啊啊的小生。然而,学了一年多老生之后,京昆小生泰斗俞振飞的出现,让他彻底改变了想法。
1955年,俞振飞从香港回到上海,为了给昆曲班的孩子们示范,他和昆曲旦角头牌、也是昆曲班老师的朱传铭,在练功房破旧的小舞台上演了一出《评雪辨踪》的折子戏。俞振飞出神入化的表演一下子迷住了蔡正仁:“小生怎么变得那么可爱?要都是这样的小生,我喜欢。”
无独有偶,当时老师正在给学员们排《白蛇传·断桥》,小生组的学员们怎么演都不像许仙。沈传芷老师便把蔡正仁叫来试试。学了几段之后,旦角组的“白娘子”们纷纷起哄:“蔡正仁最像许仙!就是他,就是他!”沈老师也跟他说:“不要回老生组啦,就在小生组学吧。”
那时候的蔡正仁正因为俞振飞而折服,于是便心甘情愿留下学小生,成为俞振飞和沈传芷的弟子。也是从那时起,《断桥》成为他和华文漪经常搭档演出的名段。说到《断桥》,真又让蔡正仁刻骨铭心。
◆断桥◆
《白蛇传·断桥》:许仙听信法海谗言将白素贞抛弃,白素贞金山落败,与青儿至断桥触景生情,许仙后至断桥相遇,一番波折,两人和好。
1956年,刚学了两年的昆曲班的孩子们开始演出了。回顾自己半个多世纪的登台经验,蔡正仁笑着说:“不瞒你说,我真是在一次次的出洋相之后,才逐渐有了一点成绩的。”一个演员在舞台上出洋相,总会永生难忘。而蔡正仁的“滑铁卢”、让他出丑最多的,恰好是他演得最早最多的《断桥》。
第一次的洋相便出在1956年,俞振飞带着昆曲班到复旦大学做汤显祖的纪念演出,开门戏就是蔡正仁和华文漪搭档的《断桥》。当时蔡正仁正处于一个戏曲演员最困难的变声期,原本很好的嗓子高音突然唱不上去了,这过程令他很痛苦。好在那时他已经开始回嗓,逐渐恢复,于是期待着自己能一鸣惊人。
演出的当天清晨,蔡正仁去喊嗓:“咿咿咿———啊啊啊———”喊完之后自己很满意:“哎,今天嗓子不错啊!”于是立刻跑到药店里买了一支大口罩戴上。同学们跟他说话,他立刻摆手指着嗓子,
意思“我保护嗓子呢。”就这样他一天几乎不说一句话,他心里想着:“嗓子不好这么长时间了,今天晚上我要吓你们一跳。”蔡正仁笑着回忆说:“现在想起来很好笑,我那时候嗓子没功力,一天这么捂着不说话,肯定是要有问题的。”
结果一上场,许仙的第一声喊,他的嗓子不听使唤,竟然出不来声音。急得他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拼命舞着袖子。白娘子和小青也傻了:“好歹你得出点声音啊!”演出一下子就热闹了,台上一个娃娃脸的小许仙,只要轮到他张口,全场就哄堂大笑。35分钟的戏,观众在大笑,蔡正仁心里在哭,恨不得地上有个洞钻进去。
下场后,他感到这是自己平生第一次遭受莫大的羞辱,于是一人在角落里呆坐,痛恨自己怎么这样不争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舞台上传来一个他非常熟悉的声音,那样的有魅力,让他立刻清醒过来———这是俞振飞老师在唱《邯郸记》里的《三醉》啊!他立刻冲到场边,全神贯注地观看,心里想着:“哎呀,我要是有那么好的一条嗓子,那该多幸福啊!”
从此,追求像俞振飞一样的好嗓音,成了他学戏的唯一目标。每天早上5点,他就起来喊嗓子。每当起不来的时候,他就会想起复旦大学演出的耻辱。放假回家,他也坚持每天早上到大运河边去喊嗓子。
这样在旷野里练了一段时间,开学之后,上课时蔡正仁一开口,老师和同学们都惊住了,他自己也愣住了:声音竟然这样亮。用他们的行话说,叫做“有膛音”了。俞振飞老师也很为他嗓音的变化高兴,这样的好嗓子,演小生的戏路变得宽广,可以唱小生行当里最难的“大冠生”———也就是唐明皇这样复杂的角色了。
“没有那一次的强刺激,可能我也坚持不下来。所以人生中出现一点重大的挫折未必是坏事,它能促使我咬牙苦练。”蔡正仁总结说。在后来的演出中,他也遭遇过各种问题,都促使他以更为严谨和刻苦的态度来对待自己的事业,也才造就他今天的成功。
◆辨踪◆
《采楼记·评雪辨踪》:宰相之女刘翠屏抛彩球择婿,掷中穷秀才吕蒙正,被赶出相府在寒窑度日。一日,吕蒙正归家见门口雪地里男人的脚印而生疑,见家中的米粥而愈疑,刘翠屏故意逗他。二人一场口角后重归于好。
《评雪辨踪》是一出经典折子戏,考验的是小生行当中“穷生”———穷极潦倒的书生的表演能力。自从看完俞振飞的《评雪辨踪》之后,每次一有俞振飞的演出,蔡正仁必定到场,且每次都巴不得他多唱一会儿,转行学习小生之后更是“他到哪儿我到哪儿”。在蔡正仁的戏曲道路上,教过他的老师有多位,他也一直念念不忘传字辈老师们的教习。但是使他受益最大的,还是俞振飞和启蒙老师沈传芷。
沈传芷是昆曲老前辈沈月泉的儿子,他形象不佳,却跟着父亲学成了生旦净末丑的通才,培养了大批昆曲人才。蔡正仁自1954年进上海戏曲学校(昆曲演员训练班后并入该校)直至毕业所学的近60出小生戏全得之于沈传芷的传授,打下了扎实的基本功。而俞振飞则以丰富的经验和精湛的技巧让蔡正仁可以传神,以至于他年轻时被称为“小俞振飞”。
俞振飞是名角,平时社会活动多,没有太多时间给学生上课。蔡正仁主要靠观摩来学习。每次他都非常仔细地看俞振飞的表演,看不明白就过后去问。待自己演出时再请老师指点。蔡正仁从1955年开始跟随俞振飞直至1993年恩师去世,他始终在表演上认真揣摩老师的技巧,在声音上模仿靠近老师。至今,他在扮演唐明皇的时候,脑子里还常常会活生生地出现俞振飞的神态和声音。不过他认为,学得再像,自己的条件和老师总归不同,要把老师的东西化为自己的,那才算好学生。他说这是“悟”。在上海昆剧团建团30周年长安大戏院系列演出中,蔡正仁将于8日晚的传统折子戏专场与张静娴联袂献演《采楼记·评雪辨踪》。这出改变了蔡正仁昆曲道路的经典折子戏,既是他对老师的致敬,也是展示他不同表演风貌的代表作。
◎采访手记◎
上昆的“大熊猫”
古老的昆曲迄今有600年的历史,在上海的发展就有500年。上海昆剧团的历史却不长,恰与中国改革开放30年一路同行。老剧种,新团队,其间有许多故事,一时也说不尽。于是化作一台台精彩的演出,让人一路看一路叹。
四本连演的《长生殿》占尽风光,也让我们看到了“活唐明皇”蔡正仁的风采。然而好戏刚刚开场,5月6日至10日,而立之年的上海昆剧院在长安大戏院连演三台大戏、一台折子戏专场、一台个人专场,才算是真正揭开了这个一流昆曲演出团体的宝藏。除了蔡正仁之外,团里的“几只大熊猫”———被称做国宝级演员的“昆坛第一老生”计镇华、著名女小生岳美缇、旦角张静娴、梁谷音、著名丑角刘异龙、张铭荣等人纷纷粉墨登场,上演拿手好戏。
“大熊猫们”亮相京城,戏迷还没来得及惊呼,他们自己倒先惶恐起来。蔡正仁老早就开始小心翼翼地添衣喝水,说自己年纪大了,生怕感冒了影响演出,对不起观众。保利剧院的舞台比通常戏曲演出的舞台都大,《长生殿》演下来让他累得不轻,可是舞台上却不见一丝喘息的迹象。65岁的梁谷音自从1989年之后再没有在北京演过整出的大戏,她的话颇令人伤感:“我们的年龄都是六十几岁了,都是被遗忘的人了,但是还有机会活跃在舞台上,我很珍惜。感谢大家的宽容,能让65岁的梁谷音还在舞台上演整出的戏,可能以后我们再这么演的机会也很小了。”此番她将和计镇华合演《邯郸梦》、《蝴蝶梦》。
韶华不再、演出难得的珍惜与感叹同样也弥漫在张静娴、岳美缇和计镇华之间。岳美缇身体不好,近年来已很少演整出的大戏,她和张静娴搭档的《玉簪记》活现出书生潘必正和道姑陈妙常的爱情故事,刚刚轰动台湾。原本岳美缇因为身体原因只演其中的两折,到北京来激起了她演出的欲望,于是决定亲自演完整出戏。张静娴说:“这也许是我和岳老师最后一次搭档演大戏了。”
计镇华似乎更愿意往前看,他说:“年轻人的演出能力、组织能力都比我们要好。我们就都很崇拜张军,梁谷音、张静娴都是。”他说的张军,就是《长生殿》第一本唐明皇的扮演者,是上海昆剧团年轻一代的中坚力量。此番在京演出个人小生专场。
听到长辈的夸奖,张军忙说:“这几天《长生殿》在演,我也在后台偷偷练功,就觉得不能丢脸。”昆曲能否薪火相传,就看年轻一代的表现了。(刘净植 王晓溪)
(摘自 《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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